我让我的血和我的泪,一起滴入这片美丽、亲人般的土地上……一担担麦子扛在我和父亲的肩上,就像扛着沉甸甸的希望。
这里将不再长出麦子,我故乡的麦种将随着我们的迁徙在另一片土地上摇起千里金浪。
有希望的地方,就会有风吹麦浪千里香……
Δ15.老井
自从装了自来水,再也没有人在老井里挑水了。
老井老了:牙齿松了,胳膊断了,井沿、辘辘也坏了。
老井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回忆着他曾经的年轻——那时候,村庄是热闹的。夏天有人用它冰啤酒,冬天有人用它洗菜洗衣服,春天、秋天,老井也总是水声哗哗……老井习惯这样的生活,淡定地面对村里人的时冷时热,那大叫小闹的吆喝。
可自从装了自来水,再也没有人在老井里挑水了。
搬迁要走的前一晚,村民们拿着坛子排队打水。
老村长嘱咐大伙:搬到异乡,不服水土时,喝点老井的水就自然服了水土。
嗬嗬嗬……老井感动得大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自己的水是神水啊。
老井哭了,星星掉到井水里,仿佛钻石,又仿佛眼泪。
Δ16.送行者
一批又一批的移民走时,你都来送行。
你总是站在送行者的最前面,那是你的位置,那是没有人能替代的你的位置。
这样的送行要经历多少次?
这样的送行要持续多少天?
你说,任何一个有情感的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样的送行,他对移民的大局意识就多了一份敬重,他对移民故土难离的爱恋就多了一份疼痛。
你说,你们都轮流去送行吧!那是一种无言的爱,那是一种无声的理解。
一群又一群的人加入了送行的行列,一群又一群的人开始流泪,开始沉默,开始疼痛,开始煎熬,开始理解,开始一种新的开始。
Δ17.三百公里的车队
一种离别的愁绪,是压在心里的阴云,总让人挥之不去。
一种故土的情结,是含在嘴里的黄连,总苦得让人无法开口。
继三峡大移民后,中国另一大移民在哪里?
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那个源头吗?是那个叫丹江口库区核心水源区的地方吗?
如果2009年12月8日7时,一个承载洪家沟村760名移民和家什的车队足足排列7.5公里的话,2010年8月以前,丹江口市31293人搬迁的车队要足足排列300公里。
这是一串怎样的数字啊!整个过程的艰巨谁能知晓?
这是一串怎样的数字啊!光荣的背后要付出多少血泪?
舍小家顾大家效国家,流血流汗不流泪。
动员所有的力量,凝聚所有的智慧。
一个又一个机构成立。
一个又一个分队人户。
一个又一个专班督导。
一个又一个难题解决。
是谁铿锵有力的誓言回荡礼堂?是谁写下自己的名字庄严承诺?是谁将责任和使命用青春担当?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岁月将永远镌刻2010,历史将永远铭记300公里!
Δ18.桂花树
刚到移民新家,顾不上行李家具,嫂子迫不及待地和侄儿一起挖窝,栽下两棵桂花树,故乡村庄的桂花树。
旅行箱最底层,放的不是存折,是老家的土;胸口紧抱的坛子,不是什么宝贝,是老家老井的水。
新家新院子,垫一点老家的土,烧一瓢老家的水,只要这桂花树服了水土,就会在平原找到崭新的鸟鸣与心跳。
Δ19.稻草人
寂寞的正午,稻草人在守护庄稼。
麻雀想去偷吃秧苗,一阵风吹过,稻草人摇动手臂,麻雀只能远远地窥看。
油菜走了、麦子走了、稻谷走了,稻草人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依然以它的沉默和善良守望田野、守望远山、守望莽原。
秧苗是落下的谷粒儿自生自长的。稻草人不知道,它只知道依旧想要守护好它的责任。
哦。稻草人比我还孤独,它不会哭泣,不会说话,不会拯救自己。
而我是幸运的,我会诉求我的愿望,我会迁徙,我能改变我生存的环境,我有我的思想我的灵魂。
故土难离是一种情结,金窝银窝不如咱的土窝。
我不学稻草人,无望地守护收割过的秧田。
Δ20.乳名
村庄里的人习惯叫乳名。就连称呼七旬的老人,也是在乳名后面加个爷、添个奶。
小路上、田野里、碗沿边、筷子间,总是亲亲柔柔地响起乳名。
乳名天生一股奶味,在乡亲的呼唤里老也长不大。
牛娃、狗娃、橘娃子、梅娃子,一听到名字就想到一地的花草、一地的鸡飞狗跳、一地的生灵。
不知道搬到平原后,那里的人是否会用乡音呼唤我的乳名?
真想我的耳朵最好能天天发烧——至少我知道我的故乡我的村庄还有人一直呼唤我的乳名,一直牵记着我。
Δ21.老街
弯弯的老街像一个诱惑的谜,想看看尽头的模样。
长长的老街像一管古老的箫,里总有流不完的曲调。
窄窄的老街像一幅褪色的画,斑斑驳驳,依然有山有水。
深深的老街像一潭沉寂的水,井深处,庭院幽幽。
放学的孩子从这头比赛似的跑向那头,欢笑打破了沉闷,顺着墙壁传音……在庭院的角落里,那位白胡子的爷爷默默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过了八月,他也终将离去。
他只是担心,这条龙宫里记载沧桑、见证岁月的老街是否会残留在子孙的记忆里?这可是老街,这可是村庄啊!
Δ22.过街楼
一座古楼,两个名字。
一个叫火星楼,明清的戏楼;一个叫过街楼,连接上街头、下街头的门楼。
二黄戏、豫剧、川剧、现代剧,从古到今,演绎了千万场人间悲喜剧,见证了无数次历史的变奏。
放货的铺板,早已深锁。叫卖的吆喝声再也不能从上街头回应到下街头。
明朝的土坯、清代的黑瓦,雕龙的梁、刻凤的栋,任凭风吹雨打……沧桑中,火星楼上演着东方红、春天的古女事、世纪春雨。
岁月里,孙家湾人站起来、富起来、小康的帷幕拉起来了……突然,一个消息让过街楼震动……
南水北调的中枢要把大坝加高成汪洋,要把南国的清流输送到北方……火星楼,必将沉没水底,在水底演绎着明清的戏剧;过街楼,也不再会回响那些红尘的叫卖、人间的哭笑了。
而我的灵魂深处,我的移民乡亲的灵魂深处,却永远铭刻着那街、那楼。
Δ23.泰山庙
一片残垣,一座危楼。
八百里武当仅存的一座古戏楼,一座泰山庙。
相邻百年,人神共处,风雨相望,不离不弃。
泰山庙里早已没了神仙,隐士信徒依然来此进香。
古戏楼没了粉黛容颜,风雨楼台还等待着最后的演出……而在这遗址上演的,将是南水北调的辉煌!
Δ24.白庙
宋元之交的庙宇早已随风而逝。
三间白壁青瓦的屋面,孤独地与倒影相依相怜。
大明嘉靖将八百里武当北至白庙儿的敕谕界碑立于何处?
我手持志书,翻山越岭,方能找到。
历经沧桑的白庙啊,如果你第一次让水荡漾成舟,这一次将被水彻底打入龙宫。多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如我,穿着潜水衣执着地寻找历史的界碑啊。
Δ25.马家岗
一个我母亲降生的小山村。一个山水相依画一样的小山村。
一个石头里飞出金凤凰嬗变为秦香莲的小山村。一个第一次发现柑橘并嫁接成功普及鄂西北的小山村。
一个挨着水边库边一下雨就发大水的小山村。一个移一次后靠一次再搬迁一次的小山村。
勤劳的是我的父老乡亲,收获的是油菜、小麦、稻米和相橘。
渴望的是不再沿山渡水,惆怅的是将代代让我们与故乡隔山隔水。
Δ26.浪河口
老人说,舜避尧子丹朱的追杀,曾躬耕于此。
丹朱追舜至河边,舜获舟而逃,枯水即涨,故呼壤河,讹传浪河。
站在浪河口白勺烟波里,我四处寻找瀼河的浪涛。
一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宁静的江面立即被溅起的水波打破,惊碎了我的传说。
原来,浪河口没有浪!
舜庙、尧庙,连同那碑文在历史的壤河里已浪走了踪影。浪河口,也将淹没在水和浪的下一个传说。
Δ27.龙口
龙山塔犹在,龙山烟雨犹存,龙口人却要迁徙。
龙王家兴风作浪的事太多。玉皇大帝过问,大禹治理,光绪皇帝建塔压制,丹江口大坝拦截……终于,龙口人世世代代风调雨顺、安居乐业了。
然而,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梦将在南水北调中线调水工程里划上一个圆。
从此,在另一个不叫作龙口的“龙口”地儿,历史的烟雨、烟雨的龙山,在龙口人的世世代代中一直是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那场梦了……
Δ28.洪家沟
云台寺。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因这座寺而扬名。
古老的历史哦……寺的遗迹早已被历史的风尘煙没,云台琼阁只是老人们口口相续的传说。
唯一能见证悠久和文明的,却是一堆堆算不清年代、也不会说话的古代墓穴。
考古队员惊叹的“价值连城,”潜藏在旧石器、新石器、南北文化交流“孔道”的皱褶里。
一堆出土的足以佐证中国古代东西两大文化板块之间的结合部和通道的文物,也只能在历史的断层里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