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的身体轻轻托起
借助水的浮力
然后松手，移开
（让她体会水柔软的力量）
多给点时间到她
和女儿在一起
然后，是一个男人去爱她
但不会像我：这样持久
女儿笑着说，我最爱的
是书，然后才是她
在川滇铁路线上
老式火车的临窗口，我想
这最后都要放下
到了时候，你什么都要放下时光中的时光
雪
夕光中的白雪。远处的
楼群。空地。一片枫树林
和多年前的时光，我走在
白净而短暂的人世
妻子和女儿在屋子等候
亲人和朋友还来不及探望
莫名的人正在走近我
在这大地上游荡或停歇
限期的旅行。计数时间
我来了，然后很快离去
在某间屋子，一个瞬息
同眷恋的世界安静别离
甚至来不及告别就分开
噢，唯有爱能深入世界
然后，用一生的时光回到
那爱过的时辰，那降临的
光辉：一场雪的炽烈燃烧
梯田之光
流动的家。窗外安静的天
是它的一块布景
一团白云跟随我们
穿行在交错的时空
边城的长途汽车将驶入
地图上遥远的地方
忽然发现从湖北脱离出来了
在一起，我们走过多少路程
漂荡在起伏的雪塬的月亮
与江汉平原的那轮
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又不一样的两个人
相聚时的两只柚子
隐含多年前两个人的体温
我要你把所有的爱都给我
想要把你融入我的身体
窗外版画一样的层层梯田
内心所有的美景
是通过你看见的
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故乡
在一起，就能回到本源
白雪覆盖着茫茫西部高原
洁白梯田闪现它隐藏的光焰
三朵玫瑰
你把书、食品
和你的气息
带进了房间，还有
三朵玫瑰
三个单词
你含羞说出它们
我俯向花瓣间
能嗅出若有似无的花香
（它是不是真实的）
通过彼此的身体
我们感知它
长夜里，两个人讨论
玫瑰的命运
当我们醒来
它还在那里
在我们梦里
几滴露珠挂在
血色的花蕊间
就像你在我身边
流过的泪水……
青龙山的早晨
绯红色晨雾晃动在林中
当我们从黑夜的海里浮现
身体挂着水珠
蕨齿草，短树林
我惊异它们散发
体内精液的气息
我们对每一株树
每一片叶子说
这是一块好地
无名的鸟儿停歇在枝头
在青龙山，情不可抑地歌鸣
不为人知，在这里找到
它们最后的栖息地
真实可能的生活
一条山路通往林中的深处
我们像树上的风
风中的叶子
在林叶间快活地大笑
一阵山风吹来
山毛榉抬了下它的手臂
噢，一阵大风吹凉了
我们的鼻尖
它也吹凉了远处的叶片
和山雾中的湖泊
旅馆
从武昌火车站口出来
你就出现在涌动的人群中
我四下收搜，发现那是个幻影
常常这样，你突如其来
陪我走上一阵子
同我说一会儿话
在那个旅店，我们分手
什么时候，我们能
重新回到它的床上
秋日大街风中的两片落叶
我在想着那片落叶的去向
靜夜的旅馆，我们看见了
自己的原型。那是偶然
也改变不了的命运
一次次，我要求着自己
也要求着你，我逃离着你
发现总在向你走去
当我们从那个旅馆出门
我曾说过，世界如旅馆
我们不断地在离开
但我的什么遗失在那里
一个游散的魂魄
寻找着它失散的身体
床上的生活
生活就是两个人退居
到床上，从大街，从人群中
回到那个幽暗的空间
从同事的目光从大街的
一截阴影回到一个个旅店
的床上，铺下我们的生活
用你微微颤动的手
你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当你的双手将床单铺开
当你的身体像床单
平铺在床单上面
骨头发出声声销魂的脆响
录下声音的床
雨水中城市的旅店
旅店里两个赤祼的人
雨声包裹了他们
湿淋淋的身体
他们狂欢的惊呼声掀开了
隔壁陌生人的梦境
丝绸之路
空寂的院子。几个行人
音乐背景中游动的音符
——你在我身边。随身听
在体内流淌的乐句
我们走在喜多郎的丝绸之路
——你在身边说着话
在身体里产生回音
一条花园的过道
好像可以通往远处的雪山
它像在大路尽头的中央
山脚下面的红房子
三角形的。我对你说
我们正走在一幅
梦见过的油画中
远山消失，尘土飞扬
什么也看不见
那音符一样的行人
那三角形的红房子
你已从我身边走失
路过琴台
在立交桥的一截阴影中
想见她，也曾从这儿路过
赶往我所在城市的旅店
那时，她提着橄榄色纸袋
我在自己的城市等候她的到来
她在我的遥望中经过这里
她可能听到刺耳的刹车声，绕过
可能的车祸，或一个个可能的
死亡来与我相会
我们走在交错的时空，那时
是从哪儿来的激情，我们
不停地在路上奔走，经过这里
在沈家营
她遗留下这座散落粉尘的城市
在黄昏明暗的余辉之中
我看见一个人在不停地到达
又以不同的心情离去
出租车从妇幼保健医院转弯
时间就停顿在那里了
我默不出声，在返回旅馆的路上
突然想：在世逗留的时间不多了
西塞山前的白鹭它们飞往何处
那个曾在泡桐树下等候我的人呢
在梦中
我看见你
在梦中过去的房子
洗漱，用毛巾擦洗下身
偶尔看我一眼，铁着脸
像燃烧过的石头
变冷了：你的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
拒绝我像从前那样贴近你
你活动在过去的房子里
很近，但我不能走进
你独自占有那个空间
我进不去了
你在梦里晃来荡去
仇视或敌意
但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就像从前兄弟分家
住在一幢遗传的旧房子
你洗漱完毕
穿上单薄的衣裳
出门时铁门刺耳的尖叫
你带着我们的钥匙
你还会回来
那间屋子我不能进去
你随时会回来
不说话，冷冰冰的面容
无言的怨恨
就像多年的一个病魔
你出没在身体里
日日夜夜折磨着我
你在意识里闪现了一下
从一个词、一个句子
从少女的背影回到
你的身边，我们曾经
共同的生活。你远离了
但会回来，隐藏在
一个词，一个句子
或少女的背面，但现在
我唤不回它们了
今天在CBD商务区
涌动的人群中，你在
意识里只闪现了一下
——那曾经的等候
肉体的狂欢与沮丧
抱吻和怨恨都过去了
大街寒风中抱拥的情侣
我看见他们就望到了终点
我孤单，和一截影子在一起
噢，不，不要说这仅仅是我的
纪念日
平静下来，我们的身体和欲望
时光中到来的相见穿行了多年
没有了爱的折腾或磨损
我们获得了安静或超越
问候你的亲人和朋友
我们住过的旅店和那些旧衣裳
把过往的岁月观看
时光累积下来的黄金
随交谈而至的快乐
性事成了它的衍生物
多年彼此熟悉的身体
还能持久地颤动
这都伴随着词语而到来
作品背面或空隙间隐藏的形象
我说过有一种东西在我们之上
将我们联系，时断时续
所有的爱和气愤在时间中消解
我们看见存在的宽阔和悲凉
时间的刻度和我们所在的点
宽容的爱和日渐老去的身体
回声
火车连缀的往事
纵横交织在西部的
丘陵和高原
我们断续地在一起
然后分开
在火车的餐车上
两个人的往事抓住了我
纷纭而有序地在窗外
扑面而来，然后退去
在我的时间里
在高原的布景中，你再次出场
我说过，我见到的美景
是通过你的脸和身体
（你在我身旁）
或者说你见到的
我无法看见，当然有
交错的部分；它们交织在
一起，现在我试着理清
时间过滤掉了人事的渣汁
忽然发现自己愧对
我们的时光，愧对
我们的相爱。爱的懦弱
内心浓重的阴影
我们相爱但不懂得
人生是一个惟一的时刻
无法重临曾搭乘过
的火车，回到
我们高低走在一起的
高原。一个人面对
曾经的山河，老去的河山
1997—2004
在广西
——给黄土路
1
在通往南宁的空中，黄昏的天穹
金黄。桔黄。灰色。深黛色
色彩的瞬间转换；着迷的
天空暗下来，接替的是南宁万家灯火
在机场出口，你把我引入一辆大巴
我转赠你一粒航空奶糖：作为见面礼
2
熟悉的燠热。发现自己回到南方
邕江静静地流；诗情被唤醒
“黄士路给我的三个电话”
在单人床上，我写下一首诗的标题
我接过你给我买的广西交通旅游图
我们的手指和目光同时移向
陌生的地名，山水和风物
3
在那里，我们看见的每个人
都顺眼，就像你照片中
那个壮族男孩，他无助的
揪心的眼神，就像我们单纯的
友谊，我找寻它多年
在大巴上，你在我身边
原生的流动的植物在窗外
去防城港，去游客稀少的
半岛海边。时间流逝得真快
与你在一起就像和另一个自己
孤独、安静，两人说着话
你无声地拍摄沿途山水
的倒影：你代替着我在做事
4
同当地渔民坐着木制渔船出海
岛上邂逅两个去看海的女孩
我们探寻沿途的香气来自何处
身旁陌生同行的少女
还是高更的塔希提？我们四处观望
牛粪，歪曲的树木，带尖斗笠的渔民
离开时想着我要再来
带着相爱的人隐居于此
5
你拍照下我的身体
背后是起伏的海；我无法说出
内心的不安，你可能看见
我一瞬间的恍惚，内心的恐慌
假想的灾难就要在异地发生
在通往桂林路上给你短信息
你是在灾难到来前能帮我的人
这不由你肯首，在心里就认了你
6
沿途吃掉的水果：芭蕉不是香蕉
椰子。我见到它多年，现在
在它的生长地吮吸它，中越边界
一个肤色黝黑的越南女孩
旁边，它的汁液像稀释的甘蔗
这从越南过来的椰子，不，是从土地
生长出来的。从半岛回到
韦佐的防城港，我看见仙桃
绿皮。外形如同湖北的香瓜
肉里的硬籽；柔软中的硬
一串枇杷，从周俊女友的手上
分发到我们的掌心
在从宜州到河池的大巴上
7
姆洛甲。山水间的壮族山寨
我进去在山歌中喝了一盏酒
离开时喝了一杯茶，两个女孩站在
河边唱着送客山歌。那个老妇人还在
那间屋子纺线。我外婆死去多年
原来，她回到了这个苗家山寨
一个梦在这里被保持
储存在你数码像机的磁盘上
8
从照像机底片看见那个壮族女孩的眼神
木船上的麻绳。浣衣的石板
绿水中悬崖的倒影。细部
诗歌中的细节，仅仅呈现它
从不同的角度用词去呈现
而不去言说
9
尾随你，从白龙公园进入宜州师专
在校门前你被问询：你找谁？
你写下你自己的名字，我尾随你
找寻多年前那个叫黄焕光的家伙
他从数学系每日到南楼丹霞文学社
现在，我看见你用双手抚摸那张
文学社的红色木雕
10
什么时候再见你，我要穿着那件
在宜州旱晨我们买下的衣裳，你要
穿着你那天身著的褐色短装
在冬日，你也要穿着它到北方见我
哦，太矫情了，可不能在诗中这样干
11
杨合夫妻。周俊小弟。周龙局长
我想着你们：来到我寄居的北方
你们一个电话一个短信息
我就到火车站去见你们
土路，你要穿着那件短衫
一个人摸索来到我的书房
12
那个夜半又回来了：杨合、周俊
我和土路坐在你们夫妇身边
你们深夜等候我俩到来，宜州苦菜
吃进去有些苦，但几秒钟过去
体味到喝进去的白酒甘甜甘甜
13
酣酒后的分别。记忆的
部分丧失：我被你们带进茶馆
现在，在照片中看见
我们在一起说话，我把自己丢失的
被你们找到；我说过的话被你们记忆
我记得你们的长相
清理旅行箱，看见阿敏大排档的
就餐清单，我还记住菜肴的名字
羊活血。炒羊杂。羊蹄煲还有天麻稀饭
200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