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话，李东方挑空担就要走。
屋里传出泡他娘银铃般脆亮的声音：“他大伯，东方哥，哥，你等一等——你进屋里来，我跟你有话说……”“我婶和泡儿从田脑回来啦？”李东方在院子里又高声喊。
“没有。没有回来你就不能进我家的门啦？”
泡她娘脆亮的声音又从屋门里传出来。她在屋门后的地上铺着席子穿针引线缝引着被子，站不起身。
李东方在门外沉吟了一大会儿，为使泡他娘不扫兴，挑帘迈腿跨过门槛进了家。
“他大伯，你家这条被子里子我昨夜不停手地缝了大半夜才连好。明年得扯块新布换换啦，若再洗一遍就成了一堆铺衬，没法再收拾啦。”
泡他娘穿针引线，不停手中的活，想在心里拉住李东方，她低着头说。
“穷日子瞎对凑。我倒想换，哪里有多余的钱呢？盖一年再说吧。只是给你找的麻烦太大咯。”
李东方说着话，踱到方桌边，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掏烟袋抽小烟。
“哥，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再麻烦我愿意。哥，你也知道，我是个不会多言狂语的人，也是个爽快人。别看素常间我让人觉得不急不慌的，其实，我的肚子里是搁不住事的。上村我大娘丧期我算着已有了三年又十三天，咱俩那事……
事，你——你……”
泡他娘虽然低着头不停手地在干活，却奓着胆子说着话。话既挑明，泡他娘已经觉得自己的全身麻苏苏的，特受用，脸成了一块大红布，不敢抬起，埋头静等着李东方的回话。
“咱俩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谁跟你说的？”
屋里就李东方和泡他娘两个人。在李东方看来，泡他娘的话虽然说得支支吾吾，却突如其来、很不着边际，不啻一个炸雷在他的头顶爆响。李东方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问了几句后，也不等泡他娘再说什么，站起身一溜烟地回了上村自己家。
李东方出门走了，泡他娘被晾在了原地。她还沉浸在遐想中，如在梦中还没有挣脱出来。李东方的突然离去，她没一点感觉，正在发愣……在愣中过去了好长一会儿，她渐渐地清醒过来。柏村的村风她是知道的，男女婚配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人生大事，是不容当事人自作主张的。她正后悔不该由自己直截了当地去问人家，恰此时，柳村的土成爹像只野猫一样不声不响地蹿进了她家……
土成爹缩下身脸对脸蹲在泡他娘的面前，恶声恶气地诈诈唬唬着胡说八道：
“你们俩刚才在干什么好事呢？是不是已勾搭成奸啦？好啊，你算个什么东西，跟我人五人六地装假着正经，暗地里却会偷男人。你确实是个尅星！咱俩的那种事情，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个一清二楚的说道。否则的话，我就要喊，喊得让全李沟河人都知道你不光克男人，还是一只大白天就找公狗媾交的母狗，是个狐狸精。”
这真是冤家路窄，前世的冤家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泡他娘正犯心思，猛然间如同见了鬼，一扑棱脑袋，从心思中醒出神来，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我家进鬼了——救命啊——”
泡他娘的尖利呼叫撕心裂肺，不光下村左近的邻居们能听见，连刚进自家门的李东方也听到了。他翻转身急速往下村赶着跑。
正中午，村里的人都在家，一小会儿工夫，李泡家的院子里已站满了柏村人，都在愤愤地斥骂着……
赶来的李东方惊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院里的人都把手齐刷刷地指向村边的路上，谩骂着乱叫乱嚷：“你快看，那不是柳村那个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的货嘛，他刚从院子里跑出去……”
李东方明白了，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猛虎，一闪身已扑到了村边的路上。他赶上土成爹，飞一个扫裆腿出去，已把正跑着的人扫翻在地。他又赶过去猛弯腰一拳头砸下去，土成爹犹如一头被杀的猪，刀已捅入心尖般地号叫起来……
柏村人都恨透了土成爹，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谁也不拿正眼看他一眼，都从李泡家的院子里出来，喊着自己家的小孩，回了各自的家。
土成爹一年后，也就是民国十一年，娶了拖带着一个六七岁男孩的哑巴寡妇做老婆，把男孩改名叫李土成。
这件事情发生后，老吝才想起他和李东方一年多前的约定。他怕在李东方面前碰软钉子，到丁庄特意请来姑父压阵，跟李东方正式摊开了牌：“哥，今儿我把咱姑父也请来了，和你要说的还是你和泡他娘的事。当着老姑父的面，你得说说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老吝的姑父旁若无人地敲着边鼓：“我的东方小侄，男女结合组成一家人，难免遇上不测之天灾人祸。最怕的就是男丧女亡，做半截夫妻。过去那种什么‘一门女，不再醮’，‘一仆不侍二主，一臣不扶二主，一女不嫁二夫’；什么女人们必须遵守的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什么把寡妇当成‘鬼婆’、‘魔鬼’、‘凶神’
等等的做法和说法，都是些封建传统、封建迷信思想。这些说法和做法早被民国政府倡导的男女婚姻自主取代了。这些且不说，近里讲，我家老二娶的也是个二婚，现在不过得也儿女满堂，其乐融融的。你不要有什么顾忌好不好？人家孩贤淑端庄，心灵手巧，上敬婆、中尊夫、下谐子，我清楚得很。当下，你和人家孩除了没有住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别样的事情已经全占了。你怎能冷了人家孩那种苦熬强撑着等你的那份真情实意的热心肠？”
老吝姑父不太十分清楚泡他娘再嫁再醮了好几次的事情，他是个迂腐的老道统，老腐朽，老学究，饱学经纶，尊奉“君子‘邪’不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等等古训，只会手不离书、本不离身地把心都操在做学问和教书育人上，把道统看做比正统更重要，淡泊名利，也从不妄想自己有什么飞黄腾达之事，也从不主动去打听自己不该关心和不上心的事情。老吝姑父看重礼尚往来和谁有个急难他必然慷慨解囊之事。加上柏村人只要是关乎村上名声的事一向口严，老吝姑父老伴虽说嫁给他已经有多半辈子了，可性子还是柏村的，也不会向老吝姑父多嘴说泡他娘的事情。直到现在，老吝姑父当然只能对泡他娘的事情还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泡他娘只嫁过泡他爹一个人。
老吝姑父一本正经的话语句句在理，李东方早就敬重泡他娘的也是她的那份好德性。可是，他不能应承老吝姑父的话，想着剖白自己的推辞。
老吝的姑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静静地在等李东方的回话。
场面冷了好半天。
老吝急了：“哥，咱老姑父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有个什么听不明白的？
答句话就那么艰难？眼看我侄儿都快定亲要娶媳妇啦，再要误，你俩的事情到猴年马月也办不成。”
老吝的话提醒了李东方，让他在犹豫彷徨之间有了台阶下。他就住话茬说：
“姑父，您老所说的事情，咱们暂时先放放，等我给我的孩子先把婚事办了再说吧。
您老说，这样做好不好呢？”
老吝的姑父黑丧着脸，指着老吝说：“我就知道你个小种办不成个什么正经事。你没摸清东方孩的心思，就到丁庄瞎找我干什么？嗯？我说不来柏村吧，你还和我犯浑，说我来了能一锤定音。这音怎么个定法？定个屁！”
这回轮到老吝的姑父下不了台阶喽。他气得浑身宛如一台停着没关引擎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抖动着……
为和缓场面，李东方谈笑风生地侃侃而谈：“姑父，我今年冬天确确实实要给孩子娶媳妇，好儿是腊月初六。等我把孩子的事情办妥当之后，再把李泡抚养成人也成了家，我再和泡他娘合个老年伴吧。到那时我肯定没有其他推辞，准请您老做我们俩的老冰人。”
话已然说到这么个份上，没法再往下谈了。
老吝的姑父气鼓鼓地说：“你们柏村人太难缠，什么事外村人想插手——没有门！我本就不该管这种事情，算我老没材料总成吧？你们弟兄们看着办吧，我这就回丁庄。”
老吝办事情确实不行，事情还没有个子丑寅卯，他早喊破了天。去丁村前，他无论见了柏村哪个大人都吹嘘他今儿要干啥干啥去，还和泡他娘也打了招呼，说，你和我东方哥的事情今儿就要有个正式说法，你静听好吧……
今天，泡他娘心烧火燎地在自己家左等右等地盼音讯。老吝姑父多会儿进的村，他们男人们的话商量了多长时间，泡他娘的时间卡得准准的。想来他们的话也该说得差不多了，她正在自己家里的窗户玻璃上往外望，忽然发现老吝姑父已经骑在驴上要回丁庄，不瞅不理的，脸上没有丁点喜模样，她知道事情肯定坏了醋……
泡他娘毫无意识地一头撞在了土炕的横墙上，一点都没觉出疼，拖过被子盖住头哑没音地大哭起来……
送走姑父，老吝本想拽李东方一起到李泡家跟泡他娘和泡他奶奶作个解释，想想觉得又不妥，就一个人溜进了李泡家。
在李泡家里，老吝见泡他娘躺在炕上，苫住身子的被子一拱一拱的，知道她伤心得很，心里也酸溜溜的不好受。这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家也憋不住劲，哭声哑气地说：“泡他娘，这事全当一阵风刮了吧……要不你就再等上几年……
我哥说，等他家孩子成了亲，泡长大后也结了婚，到那时，他和你想合个老年伴……”
泡他娘虽然在被子里抽抽搭搭地哭，但是，老吝的话，她一字一句全部都听得明明白白。她一骨碌身坐起来，满脸挂着泪花，狠狠地说：“等，我等！等他娘的脚后跟……”
泡他娘气得生了病。并且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一命归了西……
泡他娘死后，泡他奶奶又成了家庭主妇，强撑着给孙子做饭、洗衣，照看着泡一天天往大长。她不能病，也不敢病，她知道孩子还离不开她。
事后，老吝揣着小心地斥问李东方：“哥，你真死性，心也太狠。你怎么就不能跟泡他娘做夫妻？明打明她是跟上你才没的命！”
李东方虽然后悔不迭地痛心自责，却也心安理得地自我安慰：“我的好老弟啊，有些话我跟你没说透，我这辈子只祈愿做个全乎人，不想再娶人做老婆。再说，我确实没想到泡他娘的心思会那么重。可没法子呀，谁叫我也是一个肉身子哩。
世界上的事情很难说，女人克男人的事情更是经常有。万一我刚好也赶上了，我有个长短该如何是好？上下两家以后还怎么过？泡他娘还是活不成啊……”
何为全乎人？一辈子只成婚一次的男女之统称也。
老吝心灰意冷地说：“哥，还是你虑事长远，我不如你，不如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