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市刚解放,公安局的绝大多数干部和战士都工作、学习和生活在机关大院里。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她们深深地体味到,无论自己的工作水平,还是文化水准,或者生活中的诸事料理,从哪一方面去衡量,她们都比不上她们心爱的科长,都把自己的科长当做偶像去模仿,崇拜得不行。在耳鬓厮磨中,她们已经发觉,孟科长跟李局长平时说话时虽然磊磊大气,但是,她对李局长的那种别样的爱慕却深藏不住,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她们都是些情窦的蓓蕾正欲绽正处于爱情最敏感期的姑娘们呢?
文市公安局地处文市繁华的十字街心,坐落在右侧街巷深处一个高高的平台上,是一座南国很富有诗意的大院落。院子原来是国民政府时期的司法局,最里面有一栋三层小楼,坐北朝南。大门左右是不久前移栽的十几棵碗口粗的箭穿桉树和笔直得恰如水泥杆子一样的椰子树。门前有慢坡可达院里。街巷重新铺筑了水泥路,路面两侧的人行道上刚刚移栽了两排一直由花工们在精心修剪着的造型奇巧的挺拔榕树,青枝绿叶,亭亭如盖。这种树,一年四季永远浓绿。
树枝上悬垂着潇洒的、长长的胡须,好像树与树之间在倾心交谈,在发出燃烧般的躁动。它们是生命的颂歌,南国的骄傲。
李金的办公室在小楼二楼的中间位置,里外三间。
里屋一间是他的寝室。屋棚有简洁的吊灯,地上铺有半新的纯毛浅蓝地毯。
一张黑硬木的大写字台横放在窗户下,上有台灯,后面是一把旋转式皮软椅。
写字台左右靠墙是浅黄色的四顶大立柜,有一顶安着玻璃推拉式门柜门,门后面的方格子里,分门别类地堆满各种文件;有两顶是敞开五层式,每一层都整齐地横排着压有纸条、做好记号的各类书籍,有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文学的,有社会、自然、地里、哲学、逻辑学等科学方面的;剩下的一顶安着木门,里面放着李金的日常生活用品。靠北墙有一张铜栏杆的单人藤床。玻璃窗户两边挂有素洁的浅黄底色、上面印有松柏花饰的窗帘。
外屋两间是他的办公地方。有两扇不算小的硬木门,门的上半部分镶嵌着隔音、隔光的玻璃。门外有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俯视街容街貌、斑驳的不息人流、穿梭不断的各种车辆。屋子的北面墙上挂有毛泽东、朱德的大幅彩像,像两边分别挂有国民政府时期印刷的中国、云南地图。东墙上挂有也是国民政府时期的文市所辖范围的地图。地图下靠窗户不远是一张一头沉的硬木办公桌,宽、长尺寸超出一般的硕大,桌子的上面有电话分机。房间四周的地上摆放了一圈在那个时期也还算有些时髦的黑皮沙发,地上铺有半新的紫红地毯。
李金的办公室从里到外陈设疏朗,收拾得朴实、整洁,也十分大气。屋同其人。
孟祥馨用双层大饭筒提着饺子,欢天喜地往局长办公室灵巧地疾步如飞,没听到上楼声,人已经上了楼,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前。
此时,李金的肚子咕咕叫,在向他报告该吃午饭了。他抬眼望望墙上的挂钟,正好十二点钟。他把手伸向电话机,准备催问孟祥馨吃饺子的事。
“报告!”蓦然间,门外传来一声银铃似的脆喊。
李金三脚两步跨到门前,打开了房门。孟祥馨倩丽的身子一闪,早进了房间。须臾之间,一团团热气带着香味从孟祥馨提着的大饭筒里里纷纷地涌了出来,飘向四周,把办公室里充盈得满满的。
“太好了,太好了……小孟,端过来,咱俩一起吃。”
李金有些身不由己的急切,坐回办公的桌台后面,兴奋地说。
孟祥馨见李金心急火燎的样,也很兴奋。孟祥馨提着大饭筒正往李金面前走,又觉得不妥,退回到沙发边,把大饭筒轻轻地放到了茶几上。孟祥馨面朝李金笑一笑,嗓子眼里发出了她那脆脆朗朗的声音,饱含着俏皮的味道、也有甜甜的怪嗔:“李局长,您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端的就是咱俩的。”
孟祥馨故意把“咱俩”俩字咬得重重的。
“好,好,好。小孟,把饺子别放在茶几上吗。你把饭筒提过来,快,提过来吗。
你也搬把椅子坐过来,咱们开饭喽。”
李金已经没有了平素间在下级面前的那种威严的常态,指手画脚地连连说。
“李局长,别在您的办公桌面上吃吗,那样不行,会把上面的办公用品弄乱了不好收拾,那是给自己瞎找麻烦哦。您过来,咱在茶几上一起吃。”
孟祥馨低头说着话,衣服里的白皙胴体从头到脚烧成了红彤彤的炭火,她自持着,从大饭筒里把几个小菜,兑好的调料和饺子一样一样地往茶几上摆,白嫩的小手微微颤动。
“怎么了?小孟,你是哪儿不舒服?”
李金听孟祥馨说得有道理,醒悟过来,他从办公台后出来,走到孟祥馨的身边,粗心不拘地问。
“李局长,看您想哪儿了。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悲观哟。”
孟祥馨说着话,她的脸红得成了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李金吃饭的速度和行军打仗以及办任何事情一个样——风卷残云。饺子们这个未咽那个早进到了嘴里,一边吃一边不住嘴地夸赞:“真香,真香,久违了。
小孟,你吃的速度也要快些哦,别磨磨蹭蹭地吃吗,要不,它们可全要进到我的肚子里喽。”
孟祥馨慢条斯理地蘸点调料、夹点小菜往嘴里送,细嚼慢咽地咂巴着滋味,想着该出口的话。孟祥馨寻思着,笑笑说:“局长,不够我再去取,管您肚儿圆。”
李金望着孟祥馨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判断她心里深处肯定有最秘密的话要跟自己说,并且是感情方面的。她如果说出口,那是十分令他头疼、也是不好解释的哟。李金不想给她机会,放下筷子,从沙发上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肚子,挥一下手,豪气十足地说:“小孟,饺子还有那么多,我确实已经吃饱了。
我吃五个,你的嘴里也进不去一个。剩下的你慢慢吃,你把它们要全部歼灭干净。”
李金要往办公台后走,孟祥馨站起身,急忙拦住他:“李局长,不行,还有十几个,我吃不了那么多。您再吃几个,要不就剩下了。”
“噢——女娃娃们就是不行,没吃几个就饱了。那我就再吃点。”李金转身重新坐下,又是一阵风卷残云。
“李局长,你说话很成问题,你口口声声女娃娃,你这是看不起人!你要知道,我都已经二十三岁啦。”
孟祥馨可算找到了作难李金的话茬,她大着胆,故意装成生气的样子说,还把“您“字换成了“你”。
“嘴漏,嘴漏,认罚,认罚!可是,我命令全局的同志们素常间是不能沾酒的,我这儿也没酒。不然的话,真应该罚我几杯才对。”李金手摸方脸,不好意思地说。
“局长,你如果不这么说我都给忘了,我的挎包里正好有一瓶酒,刚好你也应该罚,那就罚吧。”
此时,孟祥馨把对李金一贯的称呼不知不觉去掉了“李”字。她俏皮地向李金挤挤眼,跟变戏法似的,她还真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了酒。
“看来你这个小孟是有备而来,早有预谋。那我就喝点。但是,不能超过三两。
剩下的你拿走,替我保存好,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喝。你能不能也喝点?”
“看局长说的,我是一女娃娃,怎么还会喝?”孟祥馨向李金开始了发难。
“这……”李金语塞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孟祥馨。
三两酒下肚诱发了李金的谈兴,他滔滔不绝地说:“人吗,就是怪,天高地厚,东西南北,我一个太行山大山沟里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现在成了共产党坐天下,边陲城市的公安局长。我那些光屁股一起玩尿和泥的伙伴们,他们还在山沟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现在活得怎么样呢?我真想急着回去看看他们。
不成啊,党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的肩上,哪里能得闲脱身呢?身不由己各在天啊!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敢肯定,伙伴们的日子肯定比过去要好多喽。”
“局长,你还挺恋家的,有意思。叱咤风云的一位英雄,不失人情味,你还真行。”
“有什么行不行的,偶然的机遇,偶然的人生。要不是党的教育和培养,我到死也只能是个老百姓。”
“局长,你也别独自一人发感慨喽。你看我工作得怎么样呢?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公正、真实的评价。”
“你这个同志有知识,肯上进,工作起来细心麻利。我打心眼里欣赏你们这些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知识女干部。交给你什么事情我很放心。干什么事拖泥带水,自己不行还不好好学,这样的年轻人我要发现了准不放过,非得调教他才行。石不雕不成材,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如同小树、毛石或者糙料玉石,不调教、不雕琢不行,那是害了他。”
“你说我还行?”
“行!”
孟祥馨一扫忸怩作态的样,鼓起勇气大着胆说:“局长,有句话我憋在心里有一年多了,今天非跟你说说才行。咱俩是志同道合的上下级,也是好同事。
你听了我的话以后不准发火,行不行?”
“行。我这个人养成个习惯,喜欢痛快,喜欢直截了当。说吧,说错了咱俩共同探讨。”
李金站起身准备往办公的桌台后面走,谈兴更浓,乐不可支地说。
孟祥馨见李金没有了素常间喜怒不形于色的霸气,多的是坦坦荡荡的真性情,等自己突然间咚咚跳着的心稍稍安稳了些,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个圈,然后背朝李金朗声朗语地说:“局长,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什么?真是乱弹琴。这可能吗?你一个女娃娃……”李金不能自已地要发火,因了孟祥馨话前有话,强忍住。李金本来要往办公台后面走,被孟祥馨的话气得鼓鼓的,一屁股跌进了了沙发里。
转过身子的孟祥馨已经是泪水涟涟,她让它们尽兴地流,不抬手去擦,也不抹……
李金从沙发里站起身,走到孟祥馨的跟前,用爱怜的口吻说:“小孟,我也不是个石头人,也不是一个清教徒,你的心思,在这以前我早已看出来了。可是不行啊,我家里是有糟糠之妻的,我出来时已经有了自己的亲骨血。古语说得好啊,‘贫贱不能忘,糟糠不下堂。’我不能做那种没屁眼的事情,你说呢?”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这辈子只爱你,只爱你!怎么样?”
孟祥馨的胸脯颠颠的,刚起来又落下,起伏的频率极高;喉管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看就要像决堤的河水,一不小心,就涌了出来;在仰起的脸蛋上,她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在迷蒙中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李金。能够明显地作出判断,此时的孟祥馨因为非常沮丧,所以忧伤到了极点。在李金的面前,孟祥馨不宣泄是不可能的,她说出的话简洁、干脆和利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那薄薄的嘴唇中吐出,落地有声。孟祥馨表白完自己要表白清楚的话之后,还倔倔地没有忘了三个字的反问句。
“小孟,我二十多岁上就招赘给了人家,这确实是实际情况。已经快有十几年过去了,眼下,我的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一点都不清楚。兵荒马乱的岁月,如有个什么变故咱们可以另说。现在,我听说邮路已经畅通,我发封信往家里,问问具体情况。要是我的妮还在守着我,我就不能做出那种狼子野心的事情,把我的妮忍心丢开。如果我撇开我的妮和我的亲生骨肉不管,我就是在做丧绝天伦的事情。那样的话,我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你。”
李金不想让孟祥馨太伤心,用从来都没有过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说。
“你写吧,我等着!”孟祥馨收拾好餐具,眼噙着泪水,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信发到村里,惊动了柏村这个太行山里的小山村。李金还活着的消息是一声霹雷闪电,在李沟河的整条沟里轰响和闪动。
“啊呀,我是没法再活人了……没法活人了呀……”
妮听到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哭喊着把自己关进屋里,然后水米不进两天两夜。李贵和乡邻们着了忙,围在李贵家的门口也是两天两夜不敢断人,乱纷纷的人群你来我往,左劝右说着妮,妮才不得不打开了门。妮从屋里走出来时,人都破了相,枯草一样散乱的头发披在脸前脑后,一双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家,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
“真是可怜啊……”人群里不知谁瞎喃喃了一句,引发出一片片沉重的叹息声。
站立在门前的妮摇摇晃晃,只觉得周身上下晕眩重滞,泪水本来早已哭干,此时,泪珠却又挂在了眼角。妮天旋地转的,两条腿虽然已经快有点站不住啦,两条胳膊却抖抖地伸向苍天,嘶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天啊,我认命了……
死要见魂,活要见人,我……我要等……等他回来……讨个说……说法……”
妮哭喊的话没有说完,两条打抖的腿一发软,扑倒在了屋前的石板地上……
李金同时还给柿庄区政府也邮来一封信,区政府派专人到柏村讨回信的说法。东方老人一筹莫展,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如实地给李金发封信,把情况跟他说透些。再就是让他回来一趟,贵孩都二十大几啦,还是光棍一条。他一个当爹的,快十年啦,都没有个音讯,这会儿,也该让他给孩子操操心啦。”
李金接住回信后,他傻了。他没想到妮自他走后遭了这么多的罪!全都是自己造的孽,自己毁了妮呀!他下决心回家乡接妮,又一桩大案发生了,脱不开身。他写信给李贵,让他们娘儿俩入滇随己。然而,妮却回信说:“我是一个残废人。现在,我已经跟个鬼差不到哪,我不到外面去给你丢人败兴。”
妮决意不入滇,李贵只好随娘。
李金三番五次地往家乡邮信,妮七次八次地拒绝来云南。李金实在是脱不开身回家乡接妮,弄得他骑虎难下,作了大难。妮和李楼成了婚,这已经是已经有的客观事实。孟祥馨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因为她是有心栽花,所以费尽心思,开始向李金发起了猛烈的感情进攻。李金思考来思考去,怎么也想不出向孟祥馨推辞的理由,在孟祥馨面前说不成一句让孟祥馨信服的话。他算没有了别的辙,深思熟虑之后只有答应了孟祥馨向他的求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时日,李金与孟祥馨举行了庄重、朴实的婚礼。孟祥馨总算如愿以偿,她与李金的天赐良缘终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