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东方老人慷慨高亢地读着稿子：“……自古忠孝不两全，好男儿志在四方，标榜青史的是热血男儿。咱村李金同志就是这样的好男儿。他义同日月、德比天高。咱村能有李金这样的好孩子，是全村的光荣，是全李沟河的骄傲。
咱们欢送他，就是欢送国家的栋梁，民族的精英。他一定会效命疆场，为咱们李家赢回正气和正义。他一定能建功立业，成为像岳飞、袁崇焕那样的民族英雄。
他一定能凯旋，他一定会把正气和正义带给咱们地灵人杰的柏村，他的精神一定会在李沟河的子子孙孙中生生息息，永远传流……”
东方老人读的稿子是边宜轩写的，只读过三个冬天私塾的他有很多字不认识，是李泡反复教反复读，他下了好几天冷工夫，熟识后才在会上读完的。但是，东方老人读得有气势，有味道，有感情，使在场的柏村人都热泪盈眶，热血沸腾，群情激荡……
李土成离开柳村的家到了固县底河后，改不了狗吃屎的毛病，仍然靠打劫谋生。日本打进关、占领华北到了山西高平后，他干脆投靠日本人当上了伪兵，如今已是个伪军小队长。他的小队就是驻扎在老马岭的伪军。李金他们那次在老马岭袭击日伪军辎重战的那一天，他刚好到附近的村里嫖女人，躲过了把他那条狗命丢掉的一劫。
那一年，东方老人的孙子李海，已经十二三岁，鬼精鬼精的。他名义上是在高平野川的饭铺当小跑堂，实则是柿庄区委边宜轩书记托东方老人在那里安的摸清敌伪情况、随时都能通风报信的一条暗线。李海是个小孩子家，在那里既能糊口，又不引人注意，还能把事情办了，自己也有了历练。在东方老人看来，那是一件一举四得的好事情。
李金参军后，刚好赶上部队补充建制，进行干部配置。驻守山中岭庙的部队连长向太岳军分区独立团的首长汇报了李金的情况，团里首长认为，李金是块领兵打仗的好材料，任命他为该连侦察班的班长。
李金向连长要求：“连长，去年老马岭的袭击战、再加上前两年日伪军在李沟河扫荡吃过亏，他们对我们迟迟早早肯定要进行报复，只是没瞅准机会，轻易不敢冒犯我根据地。我听李海说，我们李沟河柳村的那个李土成投靠了日本人，还是一个伪军小队长，就驻扎在老马岭。那次袭击战，他到附近的村里胡搞，刚好不在。他对山中岭庙周围的地形地貌有太多了解，太熟悉了。他要带领日伪军来偷袭我们，我们一准得吃亏。咱们得先下手为强，做好应战的前期准备。
野川是高平日伪军的西南线指挥要塞，我化装好去那里侦察一下情况，回来后，立即向你做出汇报。你和连部其他领导同志就放心地等着我侦探回来的情报吧，我一定努力完成好此次侦探的艰巨任务。”
连长同意了。
李金参军前是打猎的行家，经常跟刁野的畜类们打交道，有的是办法。他常跟他班里的战士们说，侵略者比畜生还不如，对付他们的办法要比对付野兽还要凶还要灵才能行。李金脸上的连鬓胡浓密坚硬，已有半年多没有收拾过，乱蓬蓬的。这一天，李金用合适的白颜料把自己的胡须连头发一起染了染，头上勒了一块脏兮兮的白羊肚毛巾，身上穿了一身脏不拉叽的黑土布衣裳，活脱成了一位老农。化装完之后，他领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小战士，扮作卖菜的父子俩，去了日伪军戒备森严的野川。
李金和那名小战士在野川村口很顺利地混过了鬼子的例行检查，在李海干活的饭铺前，他俩放下菜担，叫卖着。两个人装扮得太像了，要不是李金的嗓音引起了李海的注意，李海真把他俩当成了卖菜的父子俩。
李海装作小孩看热闹的样出饭铺来到了李金他们两个人的菜担前：“喂，你们父子俩的菜真不赖，你俩别动弹，在原地等着，我让我们老板来看看你俩的菜，价格可得便宜些哩。”
李海领胖老板来看菜，李金把他们的两担菜以低于市面三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饭铺老板，老板高兴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像白拣了一个大元宝似的乐。
李金让那位小战士跟老板去饭铺取钱，他跟着李海到了饭铺后小院李海睡觉的黑屋里说明了来意。李海嘎声嘎气地说：“金叔，我正愁得没办法把情报透给你们，你们来得太是时候啦。李土成有一次在饭铺吃饭喝多了酒，醉得说狂话。说趁八月十五中秋节，在夜深人静时，要带日伪军去搞咱们一次偷袭。他知道一条通山中岭的暗道，说那条暗道在庙底下东面沟里，是一条石阶路，有一百五十四个石台阶，顺台阶就能爬到大庙的北大殿后门。他还说，好几十年了，那条路没有人走过，石台阶让杂木丛和树叶苫盖着，一般人发现不了。你回去做好应对的办法吧。”
李金把李海搂在怀里：“孩子，这情报太及时，也太好、也太重要咯。我们部队上正在筹划对付他们的辙，你又送来了准确的情报，这真是天旱不下雨，大风卷来了瓢泼水。太好了，太好了！孩子，我代表咱们的部队，向你表示天大的感谢。”
那位小战士正坐在饭铺门口的一张凳子上等李金，李金故意装作肚子疼：“哎呀——今早你姐姐把饭没热透，我的肚子有些吃坏啦，人老不中用，就是不行啦……”
那位小战士见李金给他使眼色，他站起身急忙整理菜担。李金和他挑起各自的空菜担，匆匆离开了饭铺往回返。
大街上，大老远见李土成挎着一个骚女人朝饭铺走来，跟李金他俩走了个面对面，李土成瞥了瞥他俩，他俩装作没人似的朝前一直走，李土成硬是没有能把他俩认出来。
山中岭庙建筑在壁立的山崖上，崖高几十丈，有一条大路从庙的西南通过。
站在庙门可以看到几百米的漫坡，漫坡也被一道石崖截断。崖下是一条山谷，谷里水势旺盛，曲折旋转，奔腾跳跃，银雾飞溅。李土成所说的石阶路经漫坡过溪水近庙北。入口已被大树和各种灌木遮掩得严丝合缝，如果是不熟悉情况的人，很难看出来。
李金按照李海的说法，从正殿庙后暗门出去，扒开荆棘荒草和堆积得有三尺多厚的树叶，真找到了那条石台阶。他暗暗吃了一惊：如有人从石阶上爬上来，蹬住庙后的大松树就能上到大庙的正殿屋顶，如果上到屋顶十来个人，一起往庙院扔手榴弹或机枪扫射，那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离中秋节还剩下有四五天。在这四五天里，山中岭高高的石崖下、溪流过去的平坦荒地上，好没来由出现了羊群、牛群。放羊、放牛人的心都不操在羊牛们的身上，拿眼瞄着庙北的石崖偷偷地望。天天有羊群、牛群来，每天来的人却不一样。李金的心里更加有数了，说明李海的情报准确无误。
连部拟好了作战部署：由一个排守住敌人后撤的沟口，其他两个排都上到庙宇屋坡顶隐蔽好。等敌人顺台阶爬上，已经到了正殿的暗门后，一声令下，屋坡上的战士们把手榴弹同时扔下去，庙墙加上石崖的高度是炸不住自己人的，有三十几颗手榴弹就能结束战斗。有撤回的敌人到了沟口，隐蔽在沟口的那个排再炸上一次，估计偷袭的敌人就剩不下几个人喽。
中秋节的晚上，一轮满月悄悄地像个大银盘似的挂在中天，那么圆，那么晶莹，长空中显得蓝幽幽的，看上去宛如平静的大海。地上，月光包裹着山中岭，塞满了山中岭的沟沟岔岔，凉沁沁的夜风轻轻地揉搓着緑蓁蓁的草茎和树叶，观音庙四周的松柏树发出一声声呜咽和怒吼。
子时，也就是中秋节晚上十二点来钟，李土成在前面带路，领着鬼子、伪军一百二十多人，人无声、马无息地从漫坡下趟着水扑到了山中岭庙下的溪沟里。
这条溪沟顺庙东的陡坡上已有三个人悄没音地刀劈着荆棘丛慢慢地并排着已经快闯上了观音庙。见没有一丝意外发生，李土成很亢奋。他在前面用马灯照着路，用手电晃着暗号。敌群爬过漫坡也到了庙东的石台阶入口处。这时，李土成把马灯挂在一棵小松树上，在前面手脚并用地拨拉着树叶。那三个人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之辈，他们刀劈着灌木，灌木倒向两边，却无丝毫响声。有不少敌人已经很顺利地悄悄上到了庙北有暗门的下面石台阶上。李土成悄声命令身边跟上来的几个伪军：“你们快点上去爬到松树上，揪住树枝往屋顶悠，悠到正殿的屋顶后再开炸，趁炸声我们就能推开暗门拥入庙里……”
就在李士成的话声还没落，一瞬间突然山摇地动起来，从庙顶的屋脊上同一时间扔下了数十颗手榴弹。有的在石台阶上炸响，有的在庙东背后的屋檐下打雷，有的在谷沟里爆开，偷袭的敌人一片狼哭狗嚎，迅速土崩瓦解，急忙组织下撤。但是，已经迟了。勉强撤下来的敌人，狼狈地逃到沟口，与八路军战士狭路相逢，又挨了一次手榴弹……
战后数了数敌人丢在山中岭观音庙庙北下、庙东沟口的尸体有六十多具。
也有伤残走不了的，也有漏网的……日军少佐和伪军中队长带着卫兵在山下原地就没有动，这伙人有十几个，知道已然中计，大势已去，急忙自顾自地打马而去。打扫战场时，李金发现了李土成的尸体。他龇牙咧嘴，面目全非，死相如鬼；他臭名昭着，恶贯满盈，天怒人怨；他人生的最后得到了可耻的下场，受到了正义的严惩，实属罪有应得。
在太行山各个正面战场上，敌我双方到民国三十二年前后进行的是拉锯战。
敌方再没有力量组织较大的进攻战，士敏县这块太行山中八路军的根据地越发国若金汤……
李金因为每每的侦探任务完成得出神入化，有天赋的军事指挥才能，在他们连的连长升任太岳军分区独立团某营的营长后，他被太岳军分区破格任命为所在连的连长。
形势发展到日方对占领区进行“治安强化”，我方对日战争进入收复失地的阶段，李金奉命南征北剿。在太行山上几年间的没死没活的拼杀过程中，李金率领他的连队隐现于群山沟壑中，穿梭于青山绿水中，出没于青纱帐中。每临战，他的连队总建奇勋，总有奇功。
抗日战争胜利后，李金所在部队归解放军建制，奉命南征，进行推翻蒋家王朝的解放战争。临南征前，部队正好在柿庄区修整，李金抽空回到了柏村，与乡亲们道别。
几年的战场厮杀，李金已经成为一名成熟的军队基层指挥员。他身上的那种飒爽英姿的军人风度、粗豪的气质和在战场上他那种肯定是雷厉风行、英勇果决、刚毅沉稳的性格毕现于一身。他是在两名警卫员的护卫下回到村里的，在村边刚好遇见妮。妮现在是编村妇救会主任，已经入了党。她的模样越发俊俏：
乌黑的齐耳短发，黑里透红的脸蛋，好看女人的秀美身段。一晃都几年过去了，在她的身上，却更加增添了迷人的女性韵致。
李金默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媳妇，要不是有战士在身边，他就……
妮也默默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在她的眼里，自己的男人越发阳刚气十足，少了粗野，没有了愚鲁。她下意识地要搂他，胳膊刚要抬……身后传来了东方老人哄亮亲切的声音：“我的好娃呀，几年来你就在太行山上行军打仗，没有回过一次家，你是眼下的大禹呀！”
老人又喜滋滋地说：“金孩呀，听人说，你已然是部队上的一位营长啦？干得不错，给村里人的脸上争光哩。咱村有你这么个好孩子，都为你高兴哦！”
在屋里坐下后，李金问东方老人：“我泡弟做什么去啦？这会儿怎么不见他的人呢？”
“唉——”东方老人长叹一声说：“现在政府号召扩兵役，欢迎青年人参军参战，解放全中国。咱柏村人好说，弟兄俩走一个没一点问题。其他村没法说，都怕孩子到外面有个什么闪失。这任务很不好完成，得想点法子去做人的思想工作。我已经告诉泡，他正筹划和忙着这件事。”
老吝和妮她娘见李金回来了，家里像过大节一样，屋里屋外出出进进地忙。
在李金还没有进到院子的一小会儿工夫，老吝已宰好了两只鸡。他的手血渍斑斑的，望着李金只是止不住地在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