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村人丁不旺，二百多年下来，李旺、李兴的后代子孙们也就分别有十来户的样子。
这个村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或者说是习俗：哪怕已出了五服，一个村子的人是不许相互通婚的。后来时间久了，就有了例外，如谁家只有一个或者几个女儿，要招赘个女婿，必须是上村和下村的和合。也就是说，上村的什么男儿可以招赘到下村的什么女儿家，反之亦然。上村或下村内部之间的青年男女想因爱而随意成婚那是绝对不被各自的父母所能允许的。外村人想招赘到柏村当儿子，那就更是没有门的事情了。所以说，柏村二百多年下来，全村人身上流淌的血都是他们先祖李旺和李兴的。这种情况，在太行山区的小村小庄中实属罕见的个例。
下村的李金家也是几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越发可怜，他的父母连个女儿也没生养，只他一根独苗。李金是由一村人轮流着抚养长大的，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他才挑家独自生活。到了民国二十四年，李金已经二十四岁了。村里的长辈们一直在留神和关心着他，当老人们发现他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历练得已经差不多了，性子再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存不住气、遇事急三抢四地不过过脑子、好与人瞎胡干，才开始考虑、张罗他的终身大事。全李沟河其他四个村庄有闺女的人家、闺女也到了婚嫁的年龄、还没找下婆家的情况柏村人知道后就打发人给李金去撮合，然而，撮合一家不成一家。人家都说，李金从小没爹娘缺家教，闺女如若嫁给他，怕过不成一家好人家。孩子确实在年龄上够大啦，在婚姻大事上一直拖下去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柏村的长辈们急得屋脊上燎骚没办法灭。
老汉们又在李东方家商量李金的婚事。
李东方谋算在心地说：“我看就在咱村给孩子想想辙吧，孩子的婚配大事老这么解决不好很不算一回事情哩，不能再这么耽搁着总没有个章程。老吝就妮一个闺女，也十六七啦，和金孩在岁数上虽说差了好几岁，可照我看，也不算是个什么大问题。妮是个好闺女，人小却懂事，和金孩也很般配，她肯定能跟金孩过成一户好人家。她至今还没有招赘上个合适的女婿，主要原因在老吝，人们都嫌他抠门嘛，怕孩子到他家受大罪哦。这件事我琢磨了有一年多，还没有跟大家下过话，归究底也是怕孩子到他家受了罪。”
下村的一位老汉是李金的本家堂叔。他急五吆六地说：“年轻人不受些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是人只要在年轻时受过罪，就知道居家过日子的难。咱就答应老吝吵吵的条件，金孩的家我能当。”
李东方面朝李金的堂叔，思谋着说：“金是自己家的一根独苗，将来跟妮成家后要有了孩子，如看好能生养俩男孩，和老吝家一户一个。大的就算老吝家的血脉香火，老二得是金孩家的。要是都生了女娃也一样，再招赘女婿顶上两家的门户。这些细事得跟老吝唠扯清。他要同意咱们就跟他立下个字据，这个事我去跟他说。你当下先去把金孩给咱赶紧叫来，我跟他交个底。”
老吝是有名有姓的，咱不要去管他。因小气得出奇，故全村人喊他老吝。
晚辈们和他说话，也是老吝大伯长，老吝大叔短的。他也听惯了，从不犯恼。
前好多年的有一年，春种栽玉茭。老吝起了个大早在李泡家的茅厕掏茅粪，李泡的爹摸不准行情地问他：“老吝，你家栽玉茭为甚要到我家的茅厕舀粪？”
老吝理直气壮地答：“我上山放羊、放牛，要出恭舍不得到野地，尽往你家山上的地里跑，一年下来沤成茅粪足足有十几担。担你家两担粪你心疼个什么？嗯？
你能吃了亏？”
李泡的爹拍着双腿笑弯了腰，险些岔了气：“全村人都说你抠，都叫你老吝，要我看叫得你真不屈。”
老吝对谋大事岂能算小费的事情是一知半解的，但是，这种话他屡屡听人讲，在他看来，那是十分不现实的狂话。所以，他一向对蝇头小利不忍舍弃，就是在蚊子的腿上也想千方百计地去刮油。可有一样，老吝抠归抠，那是抠他自己和抠他的家里人，却向来不偷不摸，他很有自己做人的大方向，不道德的事情你就是拿把刀子放在他的脖颈上去威逼，他也坚决不干。他是那种能算清自己的身上一天能掉几根汗毛，大账又算得一塌糊涂之人。
老吝家堂屋的两条炕是虚的，里面灌得满满当当，全是粮食。一个炕洞装谷子，一个炕洞盛玉茭。他不知听谁说过，粮食的上面用草纸盖严，上面再铺上一层荆秧籽，三五年不动，也不会生虫，也不会霉。可好有一年大旱，收成不好，家里明面上放的粮食不够吃，他只好动用存粮。等揭去床板，一股霉烂的臭气扑鼻涌出，能把人活活给熏倒。两炕的粮食全部成了粪。
妮她娘哭天叫地地喊：“你个老吝啊……”
她偷眼见老吝拿牛眼瞪着她，能怕死个人，吓得她肿了嘴，不敢再往下言声，也止住了哭。
老吝自觉没理，硬找台阶下：“你懂个屁！宁肯烂了，不要断了，人过日子不这样还能行？嗯？”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既吝也倔。吝得出奇，倔得出性。
老吝苦好不息力，一年四季都奔波劳碌，从来就不让自己有一会儿闲工夫。
冬景天，他走遍李沟河的大山小岭，到荆棘丛中割各种杂木条。春夏秋的下雨天，他把冬季割回的条子泡好编成筐，编成篓。他的手艺高超，全李沟河没有一家不来买他编的东西。他最不放心家里的女人在家里多嘴管家事，就是一根针也得他去买，就是一条线浪费了他也清楚得要骂娘。妮她娘在他面前是个有嘴的葫芦，没把的瓢。他在家里一意孤行，说出的话就是错了，也得按错的来，那是不准不执行的家庭圣旨。
老吝为闺女招女婿，早把话放了出来，全李沟河的人都知道。条件有三个：
首先得跟他一样，起早贪黑地手不失闲，受得了苦；再就是家无拖累，得是单枪匹马的独身汉；还有一条是男方进到他家先不和妮合房，得在他的家里吃够一年每天早上的在粗糠里兑着一少半玉茭、高粱籽磨成面的粗糠疙瘩饭。闺女也得跟上吃，受不了这个罪麻利走人。
头两条还好说，这第三条要多可笑有多可笑，能把人的肚子笑破咯！
他家的两头牛被他饲养得膘肥毛滑，吃的是细糠、玉米、高粱和在一起磨成的三合料，人还不如个牲口！可没法，他定的章程任谁也拧不转。
还好，民国初年直到民国二十几年，李沟河的女人们还在裹脚，他却不让妮娘给妮缠小脚。老吝理直气壮地跟妮她娘说：“她娘，咱俩就妮一个闺女，将来家里全指望她。现在政府有话，解放妇女，破封建，给女人们自由。咱全家都听政府的话，你不要给咱闺女再缠小脚咯。”
那年月，全李沟河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唯有妮是大脚板。
李金被老汉叫来了。人高马大的一个好后生，横有横竖有竖，剽悍得就像一匹尥蹶子的小马驹，哪跟哪都那么让人瞧着舒坦。方正的脸上粗眉大眼，两耳垂珠，鼻直口方，腱子肉疙疙瘩瘩蓄满前胸、后背和四肢，他是李沟河挑着号的一位美男子。
李金进屋后，李东方成竹在胸地说：“孩，你坐下。当着老人们的面，咱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敲打个事。你堂叔刚才去叫你，可能在路上也跟你大概齐地说了说。你也是个老大不小的男子汉啦，再闪上几年，恐怕很难找下个合适的人给你当老婆。我们几个长辈在你进来前合计了会儿，想把你和妮捆绑在一起做夫妻。就按老吝放风的条件，咱先认下，你要同意我就跟老吝去正式摊牌。
你要错了主意，将来找不上媳妇，可别怪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没有给你操到婚姻大事的心。”
李金的心里早有妮。只是妮还小，又在一个村的上下住着，他很不好意思跟老人们张口说。听了李东方的话，李金欣喜万分，全身上下突发出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激动。他不打含糊地说：“大伯，我知道你们长辈们都是为我好。我是你们共同抚养大的，你们说什么话我都愿意听。这事就按你们长辈们的意思去办吧，怎么合适，你们都替我已经想得周周到到的，只要妮没其他说法就行，我对妮没有任何意见。”
李东方见李金对事情不打一丁点马虎眼，乐着说：“你去吧，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你要在家安安生生着等我的讯。”
柏村是一个房连房，门对门，满打满算拢共也才二十一二户的小山村，谁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一小会儿工夫早上上下下传得遍遍的，妮是头一个对自己的事情有了准讯的人。高兴得满身圪圪缝缝都在格格格地笑，欢喜得身子能飞起来，乐得管不住自己，像一片彩云飘到了下村，也像一只花喜鹊飞进了李金家。
在传统封建的小山村里，传风点雨爱管闲事的总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
她们眼尖得能穿透一切人的心，能穿透任何事物裹在表面的迷雾，能穿透好事或者坏事的根根梢梢。她们见妮去了李金家，相互不约而聚，凑成堆朝李金家指指戳戳地瞎叽咕。有长辈们过来“哼”一声，她们就一哄而散；长辈们的人一走，她们又重新聚成堆。
在李金的家里，妮兴奋得满脸都是喜泪涌，大胆地拉住李金的一只手，颤怜怜地说：“金哥哥，你真好。就怕你到了我们家以后，有点太委屈了你。”
李金伸开他那粗壮结实的两条长胳膊把妮紧紧地箍住，粗喉咙大嗓门地说：
“我的好妹妹哟，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跟人过开了小日月。只要是为了你，我再大的罪也能受，再多的屈也能背，再重的活也能扛。”
妮双手托住李金的大方脸，踮起脚在上面美滋滋地亲吻着，一边亲一边激动地说：“哥，咱俩的事情还没有动势，遭人嫌不好。要是我爹知道我这会儿在你家准要没事找事地乱骂我，我得走了。有了你这些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把人能高兴得死了呦。”
妮亲吻着李金，在李金的耳边说完话，推开李金，用小猫溜墙一样的脚步，哑没音地回了家。
在老吝家，李东方带着李金那位本家堂叔跟老吝把李金和妮的婚事摆在了桌面上。
李东方指着李金的本家堂叔说：“老吝，按你家招赘女婿你放风的三大条，我跟李金他老叔已经商量过，他老叔说条件不算苛。你过日子一直就精明，现在更加会虑事。你的算盘子为甚拨拉得那么仔细哩，是为后人们的长远将来在着想嘛，合理合矩。我也跟金孩挑明了事情，金孩也对你的条件满口应承。他说，他愿意和妮从头到了做夫妻。那孩子说话金口玉言，钉是钉，铆是铆，不会有走作。
眼目前就看你的意思咯。”
老吝摸着他那张成天辛苦劳作、被风吹日晒得已经戗皮的脸，眼睛悍悍的，吭哧着说：“哥，金那孩，是咱们看着长大成人的，他是个好孩子。可，可他是他们家地里的一根孤苗呀，我拔了，有些，有些……”老吝摇摇头才把话说明白，“有些不地道。人们肯定会说我做事太绝，没德性，名声上我觉得有、有些不太好听。”
堂叔接过了老吝的话茬：“你老弟当下说的话归究底才像句人的话。一个村上住了几十年，谁还不了解个你，你向来不会做没屁眼的事。今儿我俩跟你就是要商量个对你们上下两家都能说得过去的好办法嘛。”
老吝蒙蒙地说：“你俩不是嘀咕了什么套套让我去钻吧？我又不是个半吊，我才不钻哩！金孩招到我家就是我老吝的孩子，还能旁枝歪节地另外跑出个甚好法？今天，你俩得给我说透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