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们走进明朝的鄱阳,就会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原先因水灾浸扰而使人望而生畏的滨湖地区,绝大多数从这个朝代的中叶开始,基本形成了具有一定规模、并以捕捞为职业的专业渔村。这是为什么?比方说鄱阳镇的管驿前、姚公渡、东湖里。如果通过当地人叙述及家谱寻踪,这些地方尽管在明朝以前都有人家,甚至还有以渔为业的,但归根结底是在明中叶以后,才扩大了迁入。这些村落,不但有本地人,也有来投靠亲戚的外来户,甚至还有迫于无奈,盲目来碰运气的外地人,如婺源及邻近县的。因为举目无亲一无所有,才从事了捕捞这门职业。另外,也有厌烦官场的人,最典型的是明永乐年间,最后-榜进士高举和他的后人。高举当过监察御史,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罢官回家。也就是从他开始,从城里的高门,迁到祝君坽往莲湖方向走的,黄沙港边一个高墩上居住。他的子孙从此以后世代为渔,这个渔村也因为高举的身份,被称作君子里,我们土话把它叫变音了,叫浑子里。再如最近炒得火热的瓦屑坽,它的第一代住户,来自北关胡氏,查查北关胡氏家谱看,也是名门望族,官宦后裔。我就手头现有的资料,粗略地作过-个统计,莲湖、双港、珠湖、三庙前、乐丰等滨湖地区,专业渔民比较集中的村落,80%是明朝中叶,及以后从四面八方迁入的。有人奇怪,为什么从明代中期起,专业渔民会愈增愈多?要说答案也很筒单,明朝中叶之后,人们的商品经济观念越来越浓重,在这种新的思潮推动下,社会风尚发生了很大变化,弃儒经商、弃农就贾、工商为本的思想已经入渗入了人心。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分工进一步扩大,鄱阳镇的市镇综合功能,和商品交换能力大大提高,交通枢纽型和商业服务性的特点不断凸显。清以来的历代《县志》称:“所谓‘百货归墟,帆樯云集’至此(指明朝)臻于盛轨矣”。与此同时,由于人们的思想观念有了很大改变,奢侈之习、拜金主义已经抬头。在没有钱无法生存的环境下,“抬头求天,低头求土”,远不如水中求财更来得简单、快捷,只要举手之劳便能变成金钱,靠水吃水,向鄱阳湖要饭吃,这对于具备了商品经济观念,但身无分文、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想从商且无本钱的穷苦士农来说,“茅屋深湾里,钓船横竹门。经营衣食外,犹得弄儿孙”,倒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水窝里反倒成了乐土,或许这也是一种“湖文化”现象。
说到湖文化,借此机会饶舌几句。现代社会,文化一下子成了时尚词,人人个个大谈特谈。吃为饮食文化,住为民居文化,掌钱的说财文化……处处是文化,结果是谈不清楚的文化。那么,到底什么是文化?《辞海》“文化”条中有三解(我这里引主要的两解):1、广义:指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精神财富的总和;狭义:指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和机构·2、泛指一般知识,包括语文知识在内。《辞海》条目中的广义解释文字比较多,我只是摘引了定义的部分。因为辞书的定义太概括,以致每到具体的文化恐怕就不好谈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琢磨,文化什么是玩意?因为越是牵涉具体,越难说清楚,比方说鄱阳文化或者说湖文化,我曾经听见一位很有名气的人说,鄱阳文化就是名人文化,渔文化,戏曲文化……对此我不敢苟同。你说鄱阳有吴芮、陶侃……他们是名人,别人呢?王安石、欧阳修,解缙是名人吧?他们是哪里人?他们那个地方就不叫名人文化?同样渔民渔俗,人家也有,总不能说别人的不算只有我们的才算。京剧、越剧、黄梅戏?看来谈文化一旦陷入泛文化的怪圈,就会自己把自己弄糊涂了。我理解从广义说,文化这玩意实际上就是除大自然自身存在的-切物质之外,凡与人类活动相关的精神和物质东西,都应该属于文化。简单点说,文化就是人类的行为习惯,就是怎样对待自己,怎样对待别人,怎样对待大自然的问题。如果你要突出你们那个地方或单位的文化,你就要必须找到你那个地区或单位,大家都认同了这种行为习惯,这才是那个地方或单位的文化,说文雅一点,找出有个性的东西。以靠水吃水为例,我们就有不同吃水习惯,我们对水的敬畏,就与人不同,我们的水崇拜,已经近乎到宗教色彩。有人可能认为我在危言耸听,故弄玄虚而夸大其词。实际上由于我们的司空习惯,而忽视了这一特殊的文化现象——那就是鄱阳地区为死去的人买水,它无论是隆重程度,还是虔诚程度,都有别于其他地区,这能说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一种独特文化现象。它的文化意义,难道会比水神崇拜逊色?我觉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难能可贵的。可惜近些年来,这种传统而古朴的鄱阳特色文化,已经在逐渐变味,变得越来越被庸俗化了,使之成了攀比、炫耀、斗富、斗势的一种表现形式,我认为这是对鄱阳文化的一种亵渎。当然,我们与湖相关而有着自身特色的文化,还有很多很多,这里不再展开。还有一点,用什么衡量有没有文化,我认为只两个字:道德。一个人连道德都丧失了,他还谈得上有文化?不是有学者说,国际经济危机会带来的是文化对应,为什么,经济危机起因多是金融,多半也是信用危机,信用是需要道德支撑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做起来实在太不容易。
还是回到原先的话题。明朝中叶鄱阳商业的发展和市镇化的加快,涌现一大批新兴市民阶层,虽然并不是主流,但这些人因为从商品经济发展中,意识到金钱的潜势力,所以讲究实际,注重功利,不尚空谈,更加追求享乐和审美情趣,人际关系也就出现了一种新趋向:重利寡义、贪财求富。奢侈豪华取代了俭朴,居住多砖木结构,傍水依河,前店后坊,中有天井,光线充足,建房规格超过历代,“国初(明初)风尚甚朴,非世家不架高堂,衣饰器皿不敢奢侈,若小民咸以茅(草)为屋,裙布荆钗而已。即中产之家,前房必土樯茅盖,后房始用砖瓦,恐官府见之以为殷富也”;衣着变化也很显着,比方说旧《县志·衣食住》中说:“环城内外多仕宦,向敦朴,近日服饰,渐尚繁华,东乡士民,亦颇爱美丽,绫罗绢缎之属矣”,按照现在的时行话说,消费观念起了变化;吃的方面,奢侈之风同样开始蔓延,请客讲排场,耗费巨大。“当初设席待客,前面空菓罩五个,槟榔盒四个,每个四格,一糖色,一细壳,一小菜,一咸。案牲味五盘,盘亦大,而装亦满。而用点心一盘,如肉包、松团之类。汤三盏,先粉汤,末鱼汤。其鱼汤号为撬臀汤,以言客将去也。近身盐醋二碟,更无他物,待新亲亦不外此……今则席上约数十味,水陆具备,必觅远方珍异之物,然后发帖,非此主不足以申敬也。至如鳝鳖鳗鲡,当时名为厌纯之物,每筋(即斤)价银三四厘,今以此厚待尊客,每斤索价银二分之外,亦奇异也。”当时,就是比较贫寒的请客,也“杯盘罗列,堆积满案”。从这些笔记里,我们不但可以看出当时富家的宴请之俗,又正是这些风俗,才有了“四季时鱼”春鲇夏鲤秋鳜冬鳊,和“鄱阳三鲜”银鱼、鳗鲡与凤尾,原来这是“必觅远方珍异之物”成风带来的结果。至于人情世风,也有了很大异化,尤其是在婚姻方面,再不以门第为重,而是以钱财为标尺。明朝中叶以前是男方休妻,中叶之后可以由女方提出离婚。所有这些现象,都是市镇和市镇经济蓬勃发展带来的新变化。
娱乐风盛与饶河调
经过南宋偏安,江南地区经济文化重心的地位进一步有了凸显。虽然,鄱阳只是一定意义上的江南地区,不是后来特指的江南,也就江浙的部分地区,但毕竟一度划作过这个区域,其文化仍受这个地区的较大影响,表现比较突出的是娱乐,尤其是戏曲。尽管后来又经历了元朝统治和元末战争,但江南的戏曲、曲艺等文艺形式,依然没有停止它的发展步伐。长江流域四大声腔: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和昆山腔,就是在这个时期,相继得到定型和兴起的。其中,海盐腔出现年代较早,昆山腔发展较迟,在昆山腔产生之前,流传较广、影晌最大数弋阳腔。到了明代,四大声腔突破了地域局限,向南北广大地区传播开来,并且在明中后期,取代了北曲杂剧的地位,成了戏曲艺术的主流。
明朝四大声腔,之能以极迅速的步伐走出去,关键还是市镇经济的发展。社会财富积累较多,一些拥有大量金银的富室巨贾,在找不到扩大投资的情况下,便追求物质和官能享受。稍有文化情趣的,追逐的享受,除要求高雅之外,五花八门的名目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庙会、踏青、香市各种名目的旅游、观赏、宗教以及与商业相结合的活动,无形中推动了说唱和表演艺术的繁荣。
鄱阳不算是江南的重要商埠,却是赣北的一大市镇——景德镇的出入门户、徽商西扩的必经之途。这些优势,使它始终处在江西的突出地位。明朝学者张瀚在他的《松窗梦语·商贾记》中说:“古南昌为都会……九江据上游,人趋市利。南饶、广信,阜裕胜于建袁,以多行贾。”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鄱阳的商业地位和商业性质,为我们接受外来文化方面创造了条件,至少在传播速度上,要优于一些地区。比方说我们的乡戏——饶河调,虽说并不是这个剧种的发祥之地,却能够生根开花,我想这就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追溯我国的戏曲发展历史,可谓源流久远,上可以到汉。唐朝李隆基,也就是唐明皇在宫廷创造了梨园班,所以戏曲界的后人,将他奉作为戏曲的祖师爷。南宋盛行的南戏,是北宋中期中原地区杂剧南流的产物。而元朝,不但产生了“四大声腔”,其时北方的杂剧,又优于南戏。可见戏曲的产生和发展,决非一日之功。然而,中国戏曲发展的重要时期,却是明朝。明朝是之所以说是重要时期,是这段时间推动了戏曲声腔的发展和交流。这里有一件事提请大家注意,戏曲和戏剧的区别。在辞书里,戏曲是指传统戏剧形式,它包含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杂技等各种因素,主要又是以音乐和舞蹈,为表演手段的戏剧。戏剧是泛指,包括戏曲、话剧、歌剧等的总称。
说到戏曲声腔,我在这里只作门外谈。从相关的资料中获悉,四大声腔对戏曲艺术的影响,经历比较、认识的过程后,才对地方戏曲的定型奠定基础。明朝后期的文学家、书画家徐渭说:“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徐渭这段话是概括“四大声腔”的流行区域。而这种流行,说到底还是名自特色的使然。弋阳腔为高腔,特点是一人独唱,众人帮和,只用打击乐器伴奏,不用丝弦乐器,高亢粗犷,曲调自由,不受陈规旧套限制,有浓厚的民间色彩。它为什么流传最广,四省两京。其他三腔只在江浙,最多没有走过安徽皖南。明朝的学者顾起元有过总结:“南都(指南京)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闻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这说明弋阳腔之能被广泛接受,是它使用的语言——保留了中州语系,当时的普通话。此后,弋阳腔发展到后期,创造了一种新的调式——滚调,用行家语说,其腔调近于朗诵或“数唱”,多为一板-眼,板眼就是拍节,容易为大众接受。弋阳腔的这种形式,在现有的剧种中,只有川剧保留得最好,但音乐已经有了很大区别。我们江西地区,从后来的戏曲发展看,赣剧对弋阳腔保留得最少,弋阳腔的直接后裔只有青阳腔。根据戏曲学家分类,赣剧虽属于弋阳腔系统,只是有历史的“亲缘”关系,却很少有直接的遗传因素。虽说戏曲家把赣剧起初发源,归结在弋阳、乐平一带,指出当时主要唱弋阳腔,可是我们的饶河调中,只是偶而地有点已经变调了的弋阳腔痕迹。饶河调更多的却是昆曲、秦腔(或称梆子腔、俗称乱弹)、拨子、皮黄、浙调和文南词等声腔,这些腔调并不与弋阳腔搭界,这是为什么?答案还是那句话,鄱阳在明朝时市镇与市镇经济的发展,决定了饶河调必然会走出弋阳腔,这点,旧县志中有过记载:“东关沿河一带,多商贾集合公所,时唤昆弋两腔,演戏祭神”。因为那时,昆曲影响已经大于戈阳腔。由此可以表明,鄱阳在明朝的政治经济地位,内烁着熠熠光彩。既纳昌江、乐安河之水,又接信江之流,加上处在鄱阳湖东岸,是徽商看好的商埠,为瓷都景德镇的咽喉,南来北往的商贾,巡视查访的大员,寻欢求乐的巨富,他们的审美情趣,和对时尚的追求,已经使鄱阳不但出现了像茅园里这样的“红灯区”,也有了玉龙园之类的茶馆。此外,明朝是鄱阳水神崇拜最活跃的时期,晏公庙、张王庙等庙宇,就是那个时期新建或重建的。还有,明朝又是谱牒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在堂会、庙会加上修谱等活动的催生下,除百谷登场、岁晚农闲之时,有各种演出之外,加上市会、神诞等戏曲演出。戏曲能不繁荣,南腔北调能不融汇?曾经有乐平人说,饶河调属乐平,从发祥看乐平确是饶河调发展过程中的起跑点,一个短暂厂的中转站,但饶河调的定型在鄱阳,它的版权永远只属鄱阳,况且它的名字是饶河,饶河也只为鄱阳所拥,所以我们把饶河调称之为乡戏,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关于饶河调的起始时间,目前众说纷纭,莫由一是。我认为酝酿期在明末,定型期在清代,新中国成立后有了长足发展。有人会问,你依据什么?中国戏曲发展的脉络,从明代嘉靖之后,弋阳腔和昆山腔一直竞争激烈。昆山腔又称昆曲,它是在南昌人魏良辅的精心改革下,臻于完美的。魏良辅吸收海盐腔、弋阳腔、金元北曲、江南的民间小曲等多种音乐成份,创造出一种细腻轻柔的“水磨腔”,典雅华美,文学性高,最后使昆山腔取得了较高的地位。昆腔一方面为士大夫所深爱,另一方面也为普通百姓青睐,更受富室巨贾们看重,特别是通过另一位昆山派代表人物梁辰鱼,根据昆山腔的音律、腔调写成了一部《浣纱记》后,影响迅速扩大,于是成了风靡全国的戏曲形式。
纵观鄱阳一千多年来的文化演变,我们对文化的传承,极具开放性和引进性,吸纳快,接受多,如同鄱阳湖般有着很宽阔的包容力,加上文化上的实用性,只要中华大地上出现过的事物,转眼间鄱阳紧跟其后,也同样会留下印痕。对于这样一处极适应文化移植的地区,戏曲不可能没有,只是剧种的选择而已。所以,旧《县志》又说:“饶调由徽调演变而来”,“乡间酬神或开谱,每于春秋佳日,雇班演戏,以前均乐平班”,“乐平密迩徽婺,故其人多习之”,到后来成了饶河人所有。至干徽调,在有关的戏曲专着里是这样说的:徽戏“它的来源可以上溯到明代的弋阳、青阳、太平、四平、徽州诸腔”,这也是一个古老剧种,由此可见,我所以说饶河调酝酿于明朝,就不是空穴来风。
淮藩,鄱阳人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