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参谋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泉州城高池深,去年张士杰、陈吊眼、许夫人三路兵马联手,围攻泉州,都没能拿下此城。此刻文丞相居然安排许夫人带领队伍再去攻打,岂不是故意让许夫人去送死。
邹洬愣了愣,刚要出言阻止,看看文天祥的脸色,旋即释然。
张唐没有抬头,眼睛直盯着地图,手指在关键处比来比去,看样子是在思考,如果自己领军,这仗该如何打。
陈吊眼偷偷踩了族姐一脚,提醒她不要上了文天祥的当。这个丞相的虚名很有号召力,但陈家子孙,为了大宋付出已经够多,不能再为虚名去送死。
许夫人没理睬族弟的暗示,把靴子向旁边挪了挪,再次对文天祥施礼,“陈某遵命”。
“我是说,攻而不攻,守而非守,夫人可明白!”文天祥手指地图,笑着问道。
“知道,我速去,速回!”许夫人会意地笑了笑,仿佛文天祥安排自己的任务是带队出去玩一圈般平静。
“丞相说,让许夫人带领本部人马虚攻泉州?”老夫子陈龙复按耐不住,率先问了一句。
“是”文天祥与许夫人异口同声答应,彼此又相对笑了笑。
文天祥指着地图,对着迷惑不解的陈龙复和其他将领解释道,“眼下元朝水陆三路大军齐集广州,试图一战亡我大宋。如果许夫人能带兵佯攻泉州,蒲寿庚担心老巢被袭击,必然会回师相救。三路大军,去了水上这路,就再也无法威胁到行朝安全。蒲寿庚回师,许夫人自可自泉州向南剑州撤军。蒲家兄弟都是护家之犬,必不敢追”。
“他要是敢追出来,阿姐就剁了他。岸上作战,谁又怕蒲寿庚这波斯奴”。陈吊眼恍然大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他最担心的,就是文天祥眼红族姐麾下兵多,设下圈套夺了许夫人的兵。从这几天许夫人的异常表现上来看,如果文天祥试图将两家兵马合并,许夫人绝对不会拒绝。
如今见文天祥只是让许夫人佯攻泉州,心里老大一块石头落地。泉州与漳州仅一山之隔,蒲寿庚从海上回来了,许夫人自然可带兵撤到畬人聚居的漳州。受到他陈吊眼麾下各路豪杰庇护。
“夫人此行,如需我破虏军提供兵器补给,尽管开口,文某将竭尽全力满足夫人所愿”,也许是为了回报许夫人的豪爽,也许是为了两军今后的合作,文天祥许下尽量满足畬汉义军一切要求的承诺。
“邵武刚经恶战,急需恢复,陈某就不叨扰丞相了”,许夫人回答得很客气。文天祥那点儿家底,对畬汉义军来说是杯水车薪。火炮倒是让人眼馋,真的出言相讨,却不知道文天祥是否舍得,还不如不给彼此留下不良印象。
“此外,许….陈将军,文某有一语相赠”,文天祥看了看许夫人那英气勃发的面孔,低声劝道:“兵贵精,不贵多。福建多山,兵多了,战场上摆不开,主帅反受其累”。
“陈某明白,待泉州班师之日,还想向丞相讨教练兵之法”,许夫人点头答应。经过这几天合作,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自己麾下人马多于文天下所部破虏军数倍,但实际战斗力,却于对方相差甚远。
“如蒙夫人不弃,文某愿派一百老兵入你军中,协助夫人整顿兵马”。
“如此,谢过丞相大人”,许夫人又一抱拳,向文天祥表达自己的谢意。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可急坏了在一旁跃跃欲试的陈吊眼,瞅准机会,陈吊眼大声说道:“丞相,俺也帮你出了力,难道临别之际,就不许俺些好处么?”
“吊眼,别胡闹”,许夫人冲着族弟瞪圆了眼睛。
二人各领一军,却是同族姐弟,蒙古人没南下前,陈吊眼这个弟弟被向来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积威之下,陈吊眼不敢再在出言讨要好处,嘟囔两声,继续听文天祥如何给诸将安排任务。
“这次鏖战,亏了陈吊眼将军。文某的确应略尽地主之意。”文天祥丝毫不觉得陈吊眼得行为是一种冒犯,笑了笑,继续说道:“陈将军也知道,我破虏军无钱无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但答谢之物还是要有的,否认诸位各寨豪杰,也会笑我破虏军小气。不如这样,我给你一千匹骏马,助将军驰骋万里,如何?”
“多少?”陈吊眼听得一哆嗦,唯恐自己听差了数字。
“一千匹”。文天祥平静地回答,目光转向在一边裂嘴的杜规,“子矩,待会儿你带陈将军去领马,我军所有骏马,任陈将军挑选”。
“是,属下遵命”,杜规狠狠地瞪着陈吊眼,仿佛对方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破虏军去年攻下江西的太平银场,缴获战马九百余匹。文天祥只留了二百,其他的全低价卖给了邵武的百姓,供他们耕田拉车,当时把杜浒、林琦等人就心疼得跳脚。如今刚刚从页特密实手里缴获了两千多匹马,转眼就送出一千匹,怎能不让杜规怨恨。
“那,陈某多谢了”,陈吊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文天祥一揖到地。自辽以来,北方各民族对大宋实行战马禁入政策,一匹好马的价格高达400余贯,相当余100匹绢,300石米。文天祥一出手,就给了自己1000匹战马,想着今后麾下马队纵横驰骋,陈吊眼就按耐不住心头狂喜。
“不过,文某也想拜托陈统领一件事”,文天祥托起陈吊眼的手,诚恳地说道。
“什么事,丞相尽管吩咐。军粮我还有些,不妨送于丞相,以充马值!”陈吊眼豪爽地答道。
“军粮乃陈统领血战得来,文某不敢受,但请陈统领选几百精于骑射的豪杰,前往广南和赣州一行”。
“你叫我去打赣州?”陈吊眼惊诧地问道,旋即大笑道:“还是那句,攻而不攻,战而不战!好,陈某在所不辞!”
“文某有劳陈将军派人,沿着梅州、循州、赣州、吉安”文天祥大手一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兜上一圈,逢城莫入,遇寨不攻。但遇到蒙古人的粮队,色目人的商队,还有官僚的家眷,就别客气”。
“好,陈某定将达春的后院,搅个地覆天翻不可”,陈吊眼大声答应,打家截舍,是他麾下义贼的老本行。给这帮寨主发下北方产的良马,那等于给老虎安了翅膀。让他们去江南西路闹腾,从此之后,达春的日子好过不了。
听到这话,开始为破虏军下一步行动计划而争执的诸将都笑了。文天祥这两步安排,没动用破虏军一兵一卒,却完全达到了吸引元军注意力,解救海上行朝的目的。接下来,如果能买到足够的军粮,破虏军就可以从容地修整,训练,像当初拿下邵武一样,将俘虏补充到各标,训练成敢于鞑子对战的老兵。
“破虏军不能修整,达春不会给我们练兵时间。教导队马上会下到各标,诸位麾下的士卒,只能边战边练了”,文天祥仿佛看出了诸将的心思一般,摇着头否决了大伙的设想,“我们下一步行动,就是打这里,打出一个出海口,让朝廷多一个上岸的选择”。
“福州?”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文天祥手指处。
“丞相?我军”陈龙复低声提醒,有外人在场,他不愿意反驳文天祥。但在外人面前作出了攻打福州的决定,一旦攻城失败,必然给友军留下不良印象,影响到将来的合作。
“我军累,损失大。王积翁更累,损失更大”,文天祥回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文忠的记忆中,关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非常模糊。文天祥在那里找不到附近各方势力的确切动向。但他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也没有时间去等。
“可我军火炮和手雷,所剩无己”,杜规小声抗议。他负责筹划战时的军需供应,从后勤角度否决不切实际的战略,是文天祥给他规定的职责。
“手雷分给许夫人一半,供她去威慑泉州。火炮留在邵武,福州城高池厚,我们带了火炮,一时也炸不开城墙。”文天祥指了指地图上的邵武溪,低声说道,“打仗不一定完全凭借火器优势,王积翁骨头软,我们就啃他这软骨头。老夫子,此战的关键在于你”。
“我?”陈龙复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在军中,负责的是给军官们上课,教低级军官识字,并将卫青、霍去病和岳武穆的故事,编写成评话,交给何时和陈子敬麾下的斥候和间谍四处传播。打仗首发,对老夫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对,你”,文天祥目光炯炯,仿佛已经看到了破虏军战旗,飘舞在福州城头。
战争是消灭和制服敌人的一种手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产生无数变化。每一步变化的关键都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
前提是,你对敌手的了解。
而王积翁,是文天祥的同朝官员。对这个软骨头的秉性,文天祥再清楚不过。
一百名破虏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山坡集结。山坡下,许夫人的兵马旌旗挥舞,队伍中,畬族士兵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临近这支与自己大不相同的军队,据族长们说,这伙汉伢子是许夫人请回来,教导大伙如何打仗的教官。
“鸡上树,鸭下水,我们怎么打仗,还用汉人来教?”几个畬洞首领不满地议论。畬族向来受当地汉人欺负,两族之间,成见很深。许汗青家族有长辈是畬人,并且在各畬洞贸易多年,所以,许家才能将畬人号召在一起。
“别这么讲,汉人中有豪杰,就像当年许老爷,一个书生,却是站着死的。”有人低声反驳。
当年许汗青散尽家财,发誓中兴大宋,不少畬洞首领族兵下山追随,后来与许汗青一并战死。这种生死友谊,是许夫人将畬族兵马,团结在自己周围的关键。
“夫人说过,畬汉一家。把蒙古人从咱们的家园中赶走,她就跟朝廷建议,让畬人出山,和汉人一起住在城市里”,一个牙齿漆黑的畬族首领低语,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希望夫人的话能兑现吧。不过,我还是看着那些汉人别扭!”
“破虏军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能打,不胆小。不会让咱们冲锋,自己撤退!”有人总结。邵武一战,那些勇敢的破虏军战士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族之间虽然有误会,但对于英雄的定义,却差不多。
勇敢、诚信,这种人才可以做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伙伴。
“丞相,破虏军特别教导营集结完毕,请指示”,张老实跑到文天祥面前,立正敬礼。新发的钢丝软甲,配上刚缴获来的马靴,衬托出几分英武。
“万安,入了兴宋军,一切要遵守他们的规矩,不要仗着自己出自破虏军就不尊敬上司,慢待弟兄”,文天祥摘下张老实护肩甲上挂着的一片柳叶,轻声叮嘱。
“是”,张老实给文天祥敬了个礼,转头对弟兄们喊道:“丞相吩咐,大伙此去。要遵守军纪律,不给破虏军丢脸”。
“知道了”,三百官兵齐声回答,喊声震动山谷。
文天祥笑了笑,推开张老实,站到弟兄们面前,想再叮嘱几句,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这些弟兄都是百丈岭下来的精锐,很多人他都认识,曾经一起跑过步,受过罚。当时把他们作为火种来培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撒出去,撒向所有抵抗元军的地方。此一去,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再见。
“记住了,活着才能继续战斗,珍重”,文天祥立正,向所有弟兄敬了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
“丞相珍重”,张老实带头喊道,转身,率领着教导营跑下山梁,跑进了正在前行的兴宋军中队伍中,百十人,声威却不下数万兴宋军少许。
许夫人牵着自己的桃花骢走了过来,站在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舍弟昨日远行,托我向丞相致谢,感谢丞相慷慨赠马”。
“噢,不必”,文天祥习惯性地将身体向一旁挪了挪,客气地说道。
许夫人抿嘴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吊眼说,他平时以心胸宽广自居,见识丞相的胸怀,才知道什么叫气度恢宏。无法当面致谢,托我跟丞相说一句,日后丞相再传檄聚兵,给他送一封信,只要还活着,千山万水他也会赶过来”。
“吊眼客气了,战马不比驮马,每日必须精饲方能养其体力。那马,我留着,也养不起”,文天祥低声回答,不敢细看许夫人的笑容。天不热,额头上无端却生出许多汗来,手心跟着,也有些湿。
原来,还有一个不一样的文天祥,许夫人心中暗笑,很高兴见识了文天祥与众不同的一面。仰起头,一双凤目刚好对上了文天祥低垂的双眼,“临别在即,难道丞相没什么话送我么?”
“这”,文天祥犹豫着,又后退了几步。对方是一军主帅,按道理,此情此景之下,他应该吟诗,或填一首词相赠才对。偏偏此刻才思不知都躲到何处,平素随手拈来的词,一句也吟不出来。
“奴家姓陈,名淑贞,小字碧娘”,许夫人突然扭捏,用蚊蚋大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跳上战马,如同一片红云般飘远。
“碧…..”文天祥伸出手,又无力的收了回来。平日读过的经义和理学中关于如何持身的训导一起涌上心头。
干枯的心颤动了一下,慢慢又被压回了远处。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女兵们用福建山歌唱出的古乐府伴着陈碧娘的身影渐行渐远。
家临九江水,
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
生小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