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是一座历史名城,周围环着三山一水,地形十分险要。经历几代战火考验,去芜存精后的防御结构设计得很合理。整座城市分为内城、外城两部分,内外城之间的险要地段还分别设有防御用的堡垒,每个堡垒都是砖石头搭建,可以屯兵近千人,易守难攻。北元初次过江时,为了防止当地人造反,将外城和所有堡垒都给拆除了。但自从上次杜浒和张唐旋风般扫荡了两浙后,为了避免两江也遭受同样的命运,在地方官员的要求下,忽必烈又下旨重新修筑建康城。
陈吊眼派人与杜浒联络上后,立刻召集各路人马的主要将领升帐议事,制定攻城计划。这次闪击建康的行动时间过于紧迫,陈部人马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把十几门重炮都扔给了义军。随着陈吊眼本部行动的,只有几十门马拉轻炮和虎蹲小炮。这些射程近,主要为杀伤敌方战斗人员为目的而设计的火炮显然炸不开建康城墙,而伯颜大军南下又是朝夕之间的事情,为了节约攻城时间,炸毁城墙的任务就落到了水师头上,但北侧玄武湖水道过于浅窄,水师大舰根本无法驶入。江南东路安抚使王秀实在重修城墙的时候还特意把北侧城墙位置向南后撤了一里半。这样一来,来自江面上的火力就无法起到作用了。
“能不能走西门,那边临着秦淮水,还有一个莫愁湖,派小一点儿的船靠过去,说不定能把城门轰开!”义军首领李菜油上前建议道。这几天他的菜油军仗着杜浒的支持攻城掠地,过足了打胜仗的瘾头。因此全军上下也对舰炮的力量十分依赖,认为只要水师战舰冲得上去,就没有打不赢的道理。
“恐怕不行,秦淮水托起战船没问题,但靠近西门那段水域全是芦苇荡,还有很多隐藏的浅滩。现在正是盛夏,苇子长得有一人多高。如果有人在苇丛埋伏,或者纵火,战舰退都难退出来。况且王秀实既然决定据城固守,就不会不再那里防备着!”浪里豹站起来大声反驳。他和过江龙都是吃的都是水上饭,对内河作战的打法很熟悉。水师这种巨舰,在越宽大的水面上威力越大。相反,狭窄的水域,对于战舰就是致命陷阱。很多地方进去容易,出却未必出得来。
“那你说怎么办,强攻肯定不行。建康城这么高,得拿多少人命来垫?”李菜油不甘心地嘟囔。除了跟着杜浒这次,平素里他的队伍没打过什么硬仗,因此很怕硬攻时被破虏军强押着当先锋。传言里,当年投靠了北元的江湖豪杰大多数都是这样战死的。
“守军兵马不多,即便我们炸不开城墙,直接向里打,也能把这块骨头硬啃下来。不能是硬仗就依赖火炮,将来咱们需要打得地方多了,不挨江靠河的,难道就不去碰了!”陈双与浪里豹交情厚,见李菜油话里话外带着躲闪,有些不高兴,大声说道。
“可咱们的人也不多,若能凭火力克敌,没必要硬来!”方胜不同意陈双的看法。
一时间,诸将各抒己见。有主张强攻的,也有主张先把秦淮水与长江的连接水道清理干净,然后在借助水师舰炮的火力炸城的。还有民军将领不知道陈吊眼这边军情紧急,建议陈、杜两部干脆围城打援,困住王秀实,然后以建康为诱饵把前来解围的北元兵马逐个吃掉。
陈吊眼听了半刻,不愿意再耽误时间。用手指节敲了敲桌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叫过菜油李,问道:“你麾下现在有多少人,不包括老弱妇孺,光算上阵杀敌的男人?还有,你们的队伍跟周围老百姓熟么?”
“有五千,不,能打仗的大概三千人。最近几天又招了不少俘虏入伙,还没仔细算人数。把新兵全加上估计怎么着也四千挂零。要说跟周围百姓关系,那是埃得了(再熟不过了),都是本地乡亲。我李菜油从来没抢过他们,抢了鞑子的东西,还没少给大伙分脏!”李菜油见主帅第一个询问自己,面子上觉得光荣,挺着胸脯回答。
他是当地人,家中世代于秣陵镇卖菜油为生,所以才得了个李菜油的诨号。北元初定天下后,关卡林立,税目多得如牛毛。卖油郎们们被税吏们逼得活不下去了,只好扯旗造了反。他的队伍中的头目以小伙计和手艺人为主,面子善,心肠好。虽然战斗力差了些,但在百姓中的口碑却相当不错。
“如果出足够的钱给你,让你招募当地百姓。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内,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陈吊眼点点头,又问。
“没问题,不用给钱。杀鞑子还用给钱么?管饭就行了!不过,您老得再给我派点儿火枪手掩护着,我这点儿人马,怕城里那帮家伙偷袭,坏大帅的计策!”李菜油非常实在地回答,目光里充满渴望。
“你倒会打主意,没问题!”陈吊眼伸出手,轻轻给了李菜油一记脖搂,“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还第一次被人打劫了。行,火枪营借给你。说好了,打完仗必须还我。我再给你拨两个营弩手,一个营的朴刀手配合。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花多少钱,用多少米,尽管去后勤参谋那支取!”
“谢大帅!”李菜油接过将令,冲浪里豹翻翻眼皮,大夏天,心里就像喝了冷水一样舒坦。
陈吊眼安排相关人员与李菜油一同下去,立刻开始割苇子、挖河道。然后看看杜浒,见对方轻轻冲自己点头,知道水师已经将此战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自己。感激地点头还礼,接着叫过负责情报收集的参谋,问道:“城里情况怎么样,准备充分么?”
“禀大帅,根据敌情司安排在城里的眼线送出的消息,城里防备十分森严。王秀实这家伙怕死,所以平时就预备了很多滚木、雷石,还有铁拍子,万人敌,弩炮之类。眼下东、西两侧城墙防守最严密,他们觉得南北地形复杂,认定了咱们要么走东门,要么走西侧水道!”
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攻城时最怕的就是万人敌,这种与破虏军手雷原理相同的火器,里边往往填着铁砂和毒药,炸开来,一伤就是一大片。而攻城时,破虏军的兵力却必须集中在几个突破点上,这等于驱赶着士兵把命送上去。
“北门呢,南门怎么样?城里大约有多少兵?”陈吊眼继续问道,对城内的布防情况,元军的组成,士气,一一问了个遍。唯独不问城内粮草和武器储备情况。
众将一看,知道强攻已经成为定局。剩下的只是选择水路还是陆路了,纷纷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做才能尽量减少本部人马的伤亡。破虏军的士兵都是经历过多次战役的劲卒,阵亡一个,实力就减弱一分。今后硬仗还多,再厚的家底也不能糟蹋。
“南北两门守军都不多,分别是两千人左右。特别是北门,有玄武湖这个大护城河,姓王的放心得很。况且攻破了北门后,还有藏金阁这个大堡垒挡着,内城也难攻得进!”参谋取出一张匆匆绘就的草图,非常详细地介绍道,“城里总共约三万多兵马,战斗力都不太强。但王秀实这老贼欺骗士兵说,咱们只要进了城,凡是给鞑子效过力的,就满门抄斩。所以士兵们都很害怕,很多当地大户,也吓得出钱出人,替姓王的守城!”
“他奶奶的,打仗不灵,造谣倒是好手!”陈吊眼骂了一句,又向杜浒看了看。他和杜浒二人的名声都不太好,一个是山贼头出身,杀入如麻。另一个是有名的心黑手狠,这样的搭配组合,也难怪别人污蔑。
笑骂了几句,陈吊眼招呼过几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将领吩咐,“你们几个去安排些人手,写点浅显直白的说辞,告诉百姓不要上当。越白越好,文绉绉的别人听不懂。把咱们上次缴获的弩车用上,把写好的东西绑在弩箭射进城里去。能射多少射多少!”
几个年青将领接令去了,在邵武指挥学院,如何宣传鼓动百姓曾经作为单独的一门功课来培训,因此他们施行起来得心应手。
安排完了驳斥敌军谣言的工作,陈吊眼看看杜浒,笑道:“杜将军,虚的玩完了,接下来就看你我的了。”说着,指指参谋刚放在桌子上的地图,“等李菜油挖开了秦淮水,黄瓜菜都凉了。我这么安排,是骗守军玩的。真功夫还得下在玄武湖上,这片水域大,虽然入口浅窄,行不得战舰。但咱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你不是征集了很多小船么,如果每艘船上装一门舰炮的话,这湖上估计也能放几十门……”
“岂止,我曾经估算了一下,北城外一字排开,排二百艘小船没问题。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攻城,我马上安排人从战舰上把炮吊出来!”没等陈吊眼说完,杜浒抢先回答。刚才他之所以不说话,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考较一样陈吊眼的能力。这次文天祥让他给陈吊眼打配合,多多少少有些伤了这位水师大都督的颜面。但看到陈吊眼虚实结合,思维活跃,杜浒心中的不满渐渐消失了。
“不着急,你偷偷准备,明天一天时间,别让守军看见。后天一早,我打算这样安排,水师把小炮船开到北城墙底下,同时开轰。陆师连夜运动过两个标去,再备上些火药车、云梯等。我让派陈双、许叔恒他们两个带头强攻,打姓王的一个措手不及!”
“妙计!”杜浒大声赞道,对陈吊眼在如此短时间内能作出如此巧妙的安排深感佩服。
陈吊眼摆摆手,谦虚地说道:“什么妙计,如果咱们有时间,你老杜肯定比我玩得好。但咱们的抓紧时间,抢在伯颜前头把这个必争之地夺了。这次让你杜大将军给我打下手,实在有些过分。下次老陈听你的,你指到哪我跟着打哪!”
“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我去准备,保证把城墙给你削平了它!”杜浒大笑,豪气干云。
“千万别全毁了,人家王大人筑城没少花钱。少开几个口子,够进人就行。将来收拾收拾,咱们还能用它防鞑子!”陈吊眼亦大笑,与杜浒把手握在了一处。
二人有彼此补充着,商定了些攻城,以及城破后夺取内城的细节。安排好了中级将领的任务,然后散去。临散前,陈吊眼叫过工兵营营正张楚,命令道:“你去安排些人手,在东门外给我起一座高台,像祭天那种,与城墙等高。连夜开工,后天一早必须完工。要大,上边至少能站二十个人!”
“是!”张楚领命去了。其他将领也纷纷下去准备。参谋曾琴落在最后,看了看陈吊眼,不解地问:“将军,你搭高台干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陈吊眼故作神秘地答道,看看左右差不多走光了,换了个话题,低声询问:“军师,你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合理?”
“甚好,如果丞相在此,肯定会非常欣慰!”曾琴见周围几乎没了人,低下头,小声回答。
几个拖后的侍卫和参谋以目互视,笑了笑,都悄悄散去了。曾琴女扮男装入军营,虽然有违礼法。但这些年来,曾琴的功劳在明处摆着。所以在发觉其为女儿身后,大伙非但没因此而不满,反而心照不宣地替她隐瞒着,同时,还都希望她能有个如意的归宿。
“又不是做给丞相看!”陈吊眼的话里约略带上了些失望,拉了拉曾琴的衣袖,接着追问:“依你看呢,我是不是比原来长进多了?”
“当然,你现在是一方都督,早不是那个山大王了!”曾琴红了脸,声音像蚊子般小。
“那等打完了两浙,我可给家姐写信了!”陈吊眼嘿嘿笑着,看看四下已经没有其他人,小声征求曾琴的意见。
“你给许夫人写信,关我何事!”曾琴慌乱地甩开袖子,低着头向外走。
“当然是说媒了。他是我姐姐,也是我家唯一的家长。就像你哥哥是你家的家长一样!”陈吊眼追上来,不顾一切地说道。
曾琴的脸顷刻间如苹果般红,低下头,轻啐了一口,说道:“尽扯这些没正经的,两军阵前,也不怕违了军法,你说媒,关我家长何事!”
“这是再正经不过的了,军师,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我的真实心思,你也知道。咱们都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有些话何必婆婆妈妈。打完此城,接下来就是场最硬的仗。我若不把心思让你知道了,行军打仗,我总是提着一颗心。若说完了心事,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纵使战死沙场…….!”
“你说什么啊,谁叫你死了!”曾琴回转身,用手将陈吊眼的嘴巴紧紧捂住。又气又急,眼中不由地落下泪来。“谁叫你去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姓陈的,如果你真有三长两短,我肯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嘿嘿,你现在不就落泪了么!”陈吊眼伸出大手,擦掉曾琴的眼泪。“我不是逼你,其实,行军打仗,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打下建康后,我准备亲自带兵北上,跟鞑子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了,终是日日挂着你!”
“你亲自去,与李兴将军商量过么?”曾琴吃了一惊,旋即心中发软,捧住陈吊眼的手,关切地追问。
“李将军擅长防守,不擅长进攻。况且他毕竟是我的副将,明知九死一生的事情,让他去拼命,我在后边待着,北征的将士也不会心服。打了就跑,抢劫绑票,是我的老本行。伯颜人多,也未必追得上我!”
“我与你一起去!”曾琴放下陈吊眼的手,果断地说道。
“不行,我考虑过了,北上以骑兵为主。天天在马背上,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女娃。在建康城等着我,一旦伯颜南下,这里就是两浙的大门,我是两浙大都督,只有自己的女人看家,肚子里才塌实!”陈吊眼笑着,说出自己的安排。内心深处,他也渴望这个见识超群的女军师能在身边随时为自己出谋划策,但以一支偏师去捋伯颜近二十万大军的虎须,这个任务太危险,所以,反复权衡过后,他更希望曾琴留下。
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心细如发的女参谋,曾琴突然冷了脸,摔下陈吊眼的手,说道:“不行,我是参谋统领,必须和你一道,看着你,这样我才放心!”
陈吊眼伸出双臂,按住曾琴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好军师,你留下,这样我才能放心去和人拼命!你听我说。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婆娘都护不住,还叫什么男人!”
曾琴还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掰开放在肩膀上那双粗大的手,身体软软地扑进了面前城墙般坚实的怀抱里。
“莫哭你等我,我肯定会把鞑子江北搅个稀巴烂,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你!”陈吊眼抱住怀里的娇躯,整个心都被刹那的幸福填满,自豪地说道。
“我等你!”曾琴的声音如蚊蚋般细,心中,却有一句誓言慢慢浮起。“等你,即便长江水干,栖霞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