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经历过无数人生风雨的世纪老人来说,叶笃正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呢?在叶笃正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那一刻,他道出了在心底积蓄了太久的心声:“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固然欣慰,但最欣慰的是听到美国把中国当做战略竞争对手的那一刻。我感到中国真正在世界上站起来了,再也没有当年中国人被踩在脚下的屈辱感受了。有什么事能比这个事更使人激动呢?我高兴,我为中国自豪……祖国站起来了,中国强大了,被外国人踩在脚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痛快呀,真是痛快呀!但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自强,务求能在不太长的时间内站得更直,站得更挺。”人们看到叶笃正无论是站在国际讲坛上,还是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他的神色总是那么淡定自若,面颊上泛起的除了欣慰、刚毅、自豪,更多的是对人类未来的思考。是的,年轻时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要结束天有不测风云的时代!”探索气象科学真知,笑傲天有不测风云,为祖国的科学发展和人民的幸福,披风沐雨,一往无前。尽管他硕果累累,却永远保持着宁静致远、淡泊名利的胸怀。这就是叶笃正的风格!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依旧担纲主角,活跃在科学舞台的最前沿。(七)
与中国第一份气象记录同龄、如今已94岁高龄的叶笃正的一生,正好印证了中国气象科学从不受重视到长足发展的过程。自1916年中国第一份气象记录出现,到新中国第一张天气图的诞生,再到开创青藏高原气象学,创立东亚大气环流和季节突变理论,提出大气运动的适应尺度理论,开拓全球变化科学新领域……每当人们回眸这段中国气象发展史的时候,叶笃正的名字总是清晰地闪现在人们的脑海。今天中国的气象事业已然蓬勃发展,而叶笃正也已白了须眉,他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汗水印证了中国气象事业发展的风雨历程。
几十年以后的一天,叶笃正向他的学生们讲述他刚归国工作时的简陋的实验室,他是如何从那间位于北京西直门内北魏胡同的破旧房子(现在北魏胡同早已不在了)里迈出了中国气象研究事业的第一步。那时,中国的气象学几乎是一张白纸,整个气象室没有一张像样的天气图。天气图做研究做预报都要用,可中国没有。于是叶笃正亲手绘制了中国第一张五百毫巴地面图,相当于五公里左右高度的天气图。第一张图画出来之后,叶笃正和同事们庆贺了一番。然而,这种天气图当时在国外已是最普通的配件,国外都已经用上电子计算机了,可见,当时中国的气象事业与国外的差距有多么的大。往事如烟,恍如隔世。那天,叶笃正手扶着实验转盘,感慨万千,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巨幅天气图对学生们说,“中国的天气预报要在物理、数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今后,天有不测风云的时代该在中国结束了”。
我国大气科学界德高望重的着名学者陶诗言与叶笃正保持了50多年的友谊,他对叶笃正非常了解。陶诗言称叶笃正是自己的“畏友”,即最值得尊敬的朋友。他评价说:“叶笃正是一位大科学家,他总能不断开拓新的领域。科学家大多是在一个方面很突出,而叶笃正在很多方面都很突出,都做出了开拓性的工作。叶笃正在青藏高原气象学、大气长波能量频散理论、东亚大气环流和季节突变理论、全球变化科学新领域等方面贡献了一系列科学思想。”陶诗言还用十六个字概括了叶笃正的精神品格:爱国爱民、追求真理、为人正直、心胸坦荡。
老一辈大气科学工作者们还记得,新中国建立初期的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气象组,有几个实力很强的人物,被外界称为“叶顾陶杨四大金刚”,这“四大金刚”就是叶笃正、顾震潮、陶诗言和杨鉴初。当时,几个人一起合作完成“东亚大气环流的研究”,撰写的3篇论文均发表在国际着名气象学杂志《大地》上,深受国际大气科学界的重视。
“当时发表的那几篇文章很重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国外不知道中国气象科学界在搞什么。那时,西方称社会主义国家为‘铁幕’,原因是不了解‘铁幕’的后面究竟在做些什么。”叶笃正回忆说。文章在《大地》上发表之后,叶笃正过去在美国、英国的老朋友才知道,原来叶笃正回国后还在继续做研究工作。这几篇文章表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中国的大气科学研究始终在跟随着世界大气科学的脚步。作为气象组主任的叶笃正把科研实力都很强的“四大金刚”团结得很好。《大地》上发表的文章署名为“集体工作”,在文章的脚注里,才写上每个人的名字。
在叶笃正的倡导下,1985年,中国气候研究委员会成立,叶笃正任主席。气象专家李崇银院士说,“这是我国气候研究走上良好发展轨道的开端,也几乎是与国际发展同步的。因为在国际上,世界气候研究计划(WCRP)是1984年公布的”。
在20世纪50年代初,叶笃正刚回国时,我国天气预报的准确率很低。天气动力和数值预报专家李泽椿院士说:“很多人都知道现在天气预报越来越准确了,但并不知道这是我国建立起数值天气预报系统的功劳,更不知道中国数值天气预报系统是在叶笃正先生的支持和指导下建立的。中国气象预报业务系统的逐步完善浸透了叶先生的很多心血。”
现在,年事已高且与病魔顽强搏斗的叶笃正,仍然没有停止自己钟爱的研究工作,他经常来办公室同大家讨论学术问题,他做事情的认真程度让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深受感动。每当叶笃正接到人们给他寄来的请他审阅的书稿论文时,他总是先在信封上写满对书稿论文的意见和建议,然后再经过缜密的思考,把信封上写的文字修改后,再在正式的信纸上誊写一遍,这才回复给对方,可见,他对于自己提出的意见是经过了反复琢磨的。在叶笃正身边工作的科研人员都有这样的体会:跟叶笃正在一起工作要非常认真才行,经常是一篇文章他会要求你来来回回修改很多次后才通得过。叶笃正和张丕远、周家斌撰写的科普书《需要精心呵护的气候》获得了2005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这是叶笃正和同事八易其稿的精心之作,堪称科普书中的精品。叶笃正在担任《气象学报》《科学通报》《中国科学》主编时,要求编委会退稿一定要慎重,凡来稿不能全文发表的,只要有可取之处,就要通知作者改写成短文发表。叶笃正认为,这是对作者负责的表现,也是发现人才、发现创新思想、培养干部的一种方式。虽年事已高,但叶笃正思想的脚步从来没有放慢,他要求自己:“每一秒钟都要发出光和热!”
由于近些年叶笃正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他几乎不看武侠小说了,这曾经是他的一大爱好。作为科学家他也喜欢文学艺术,一直是个“金庸迷”。叶笃正说,看武侠小说“一来可以松懈一下脑子,二来也受启发,我特别欣赏武侠小说里头的某些侠客,比如,你以为他已经死定了,却忽然一下子又出来了,真是绝处逢生。做科研工作也常常如此,想了半天,觉得不行了,却又柳暗花明,冒出灵感的火花”。学生黄刚认为,这是因为叶笃正老师一直有大侠情结,在心里常会有普救众生、为国为民的情怀,当科学家,每天钻在实验室里,很少跟社会打交道,武侠小说正好给了老师一个释放的出口。在生活中的叶笃正也很有“大侠”风范,虽年过九旬,走路依然风风火火。老伴冯慧说,“散步时,他走得快,我走得慢,没办法”。学生延晓冬说,“叶老其实也很感性,他一直保持着儿童般的永不消竭的对事物的敏感和好奇心”。这也是他在科学上不断创新的动力。
天道酬勤。叶笃正赢得了众多荣誉: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成就奖;陈嘉庚地球科学奖;第48届世界气象组织奖;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1995年,叶笃正把他获得的“何梁何利基金科学技术成就奖”的奖金捐给了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所、南开中学和家乡安徽安庆的叶祠小学。1996年研究所用叶笃正的捐赠设立了“学笃风正”奖,这个奖不单用于奖励大气所的青年科研人员,而且面向整个中国的气象界,中国气象局、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单位的很多青年学者都曾获得过这个奖。此后,叶笃正把获得的陈嘉庚地球科学奖和世界气象组织奖的奖金也都全部捐出,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500万元奖金的大部分也注入了“学笃风正”奖。2009年4月10日,叶笃正捐资成立的“全球变化科学奖”在大气物理研究所召开了首届颁奖大会和学术报告会,有400多位大气科学家参加了这次盛会。
而在日常生活的标准上,叶笃正是最没有要求的。叶笃正夫妇的生活非常简朴,他们衣着朴素,一日三餐也很简单,保姆做什么饭就吃什么饭。有的时候,保姆请假,同事们就看见叶笃正在街边小贩跟前买一块钱两个的大包子带回家当午饭吃。有时,到离家不远的小点心铺里买几块出炉不久的糕点,对于叶笃正夫妇来说,就是很享受的事情了。一次,记者到叶笃正家里采访,屋子里有点儿乱,叶笃正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屋子,看着乱,但其实我放东西有规律。我怎么穿衣服呢?我今天想穿这件了,我就在这儿拿,把刚换下的衣服也搁在这儿,我这样拿着很方便。这是叶笃正为在生活琐事上节省时间养成的一种习惯。
叶笃正的办公桌上,一个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式台灯还在超期“服役”。他喜欢喝茶,但不讲究,有什么喝什么。他经常请同事们喝他茶叶罐子里的茶,有时罐子空了,他也随便向同事们讨上几杯。每天早晨,在办公室里,大家围坐在叶笃正的身边,他便拿出那个小本子,在浓浓的茶香中,与同事们分享他的新想法、新信息,供大家一起切磋探讨,气氛十分融洽。
2006年1月9日,91岁的叶笃正走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颁奖台,从国家主席胡锦涛的手中接过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证书,全场掌声雷动。这一中国科学界的最高荣誉,叶笃正当之无愧。此时,距叶笃正选择气象学作为他终生奋斗的事业已经过去了70多年的光阴,距1978年叶笃正恢复科研工作也已近30个春秋。70多年里,中国气象事业获得了长足的发展;70多年里,叶笃正这位气象科学的领军人物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他从一个英俊青年已变成两鬓霜花的老人,几十年如一日,支撑叶笃正的,是他对祖国繁荣昌盛的热切期望。而叶笃正,更没有辜负祖国母亲的重托,推动着中国大气科学事业走向了世界前沿。
在2009年春节前的一天,叶笃正院士和夫人冯慧研究员,这两位90多岁的老人,分别坐在家中两个长沙发上,沙发上堆着书,他们坐在书堆里,叶院士更像是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中思考着什么,他自几年前得了癌症之后,要与病魔抗争,身体明显地消瘦了许多,听力也下降了许多。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叶笃正的几位曾经的学生来看望他,这些学生现在都已是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的领导干部了,一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叶笃正的情绪马上活跃了起来,他拉着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叶笃正和夫人冯慧院长、党委书记张人禾的手说:我要先向你们谈谈最近思考的三个问题,我怕一聊起别的会忘了说。叶笃正院士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研究如何保持祁连山冰川厚度,积蓄冰川固体水库,以永久造福河西走廊的人民。他说,现在河西走廊,还有新疆乌鲁木齐一带,在全球变暖的基础上冰川融化加快,开始看起来有好处,山下的水多了,有利于发展农业,但再过一些年后,水会越来越少,最后甚至干涸,这就麻烦了。问题是,今天河西走廊水一多,就会大力发展,并且越发展规模越大,但结果是冰川在融化、减少,水会有用完的时候。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考虑用人工增雨的办法保持冰川的厚度,尤其是在冬天做人工增雨,首先要研究历史上的观测数据,看有多少云是可以做的,预测将来会有多少机会可以做。这不是关系这几年,而是关系到十几年、几十年后的事情,要做一个科学的预测。
谈到祁连山,这使学生们想起,早在1958年,叶笃正就与祁连山上的冰雪结缘。那时,我国开始了人工降水的业务和科研工作,叶笃正参与了这项工作的组织领导,并亲自在飞机上进行高空作业。一次,正在进行实验操作时,机械师悄声告诉叶笃正,他们乘坐的飞机一个发动机坏了。为了给下降留下回旋余地,飞机在不断地向上攀升。叶笃正心里很清楚面临的危险,但他想,我是头儿,我要沉住气。为了不引起恐慌,他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任何人,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态。当飞机平安降落后,同事们才知道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处变不惊、宠辱不惊,只有像叶院士这样心智修养已经达到了极高境界的人才能做到。
叶笃正考虑的第二个问题是水循环,他说,这个问题在中国比较严重,对于中国来说水的问题可能比石油更为重要,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水循环会怎样?可能出现的问题会在什么地方、怎么预防?这些都需要科学预测。要将大气里的水、地下的水、蒸发的水、植物的水一起考虑,做一个全面的预测工作,然后提出将来应该怎么办。
叶笃正谈到的第三个问题是在全球变暖的情况下,科学家要研究在中国有没有一些要特别注意的关键点,譬如三江源。三江源是长江、黄河的源头,如果出了问题则是关系到全国的大问题。我们要研究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涉及环境变化的关键问题。全球变暖是不争的事实,将来几十年不会停下来,即使今后几十年全球不排放二氧化碳了,已经排放的二氧化碳也还有50年到300年的寿命,所以不能指望排放完了就没事了。
谈了这三个问题后,叶笃正院士好像是在一段长跑中,把接力棒交给了下一棒,表情轻松了一些。在场的人也为叶院士在90多岁的高龄还这样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殚精竭虑而感动。学生们临走前,叶笃正还嘱咐说,一定要把水攒在雪山上,别让水干了,这是个长期要做的事情,并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一茬完不了,我就更看不见了,我已经93岁了。”学生们把送给叶笃正夫妇的红灯笼挂了起来,衷心祝愿两位老科学家永远健康快乐。
[参考文献]
[1]周家斌,浦一芬.叶笃正[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
[2]叶笃正,张丕远,周家斌.需要精心呵护的气候[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放歌共和国科学之旅——献给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郭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