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夜晚,那个有雪的夜晚,念久艰难地走了很久,才接近自己家所在的位置。那天全城的交通毫无悬念地拥堵,她根本没有试图去挤车。走过了一站又一站,走到渐渐僻静无人的人行道,雪积得很厚实。
念久有一个念头,她很想就这么倒在雪地上,就让雪冻结自己,让自己的所有感觉凝固住,不再觉察疼痛。
这是一个本质上雷同自杀的念头。
于是,念久真的就轰然扑倒了,就那么笔直地倒下,积雪发出沉闷的哼叫,刺骨的冷冲击着皮肤,念久的眼泪终于温热地流出来。她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
当我死掉了,毅友他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念久的眼泪源源不绝。
【你的脑残在这里】
毅友骂念久脑残的次数,念久都记在心里。
有首老歌唱“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的朋友在哪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的脑残在这里。
关于脑残的诸多事件,都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琐事。噢,按照如今的说法,应该是没“神马”意义。“神马”也是四千八百种脑残词汇之一。
那次他们在吃饭,吃了黄桃再吃芝士蛋糕,喝了咖啡再喝玉米浓汤,一份猪扒两个人吃,他们表现得很亲密、很热络。然后毅友就说,我要去拉屎。念久喉咙噎住了一粒龙眼,差一点连核吞下,她费力地吐掉果核。念久有点郁闷。
有些人总能够肆无忌惮在吃饭的时候要去拉屎。
要拉你就去拉啊,为什么不直接去?实在要说,为什么不说去洗手间?为什么不假装高档来一句英文Excuse me?
念久被败坏的胃口酝酿着糟糕的情绪,她想等他解决完他的轮回之事后,跟他好好说说他的行径很可恶。在等待他返回餐桌的时候,隔壁的两个大叔一个少年正在点餐。
一个大叔说有什么吃的?
女服务生淡定地回答:有自助沙拉、有果汁、有水果、有意大利面条,还有牛扒和咖啡。大叔说:要咖啡。
女服务生继续淡淡地问:请问要清咖还是花式?大叔说:要现磨的。
女服务生的眼神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但她的笑意很含蓄,含蓄得让人觉得她心里一定在回荡着一个词。
大叔尴尬着嗫嚅道:现磨的就好。女服务生诚恳地开始解释清咖就是什么都不加,花式加奶油加别的,比如卡布奇诺。
卡布奇诺,卡布奇诺。大叔如释重负如蒙大赦。
大叔人生中一定是第一次喝这么纠结的咖啡。有知的人就爱嘲讽无知的人脑残,但至少女服务生还算温柔。
毅友回来的时候,念久想了想决定把话题用一个婉转的方式拉回来。她说:好了,你现在清空了,可以多吃一点了。
程念久,你学过中学生物吧?
学过……
清空的是肠子啊,吃东西先要进胃,消化了才到肠子,你的胃是肠子吗?文科生啊,真是……他说到这里就点到为止了,大概想到他已经重复使用了太多次那个词。
真的,我就是个脑残,人生何处不脑残!
念久痛苦地想,为什么我会喜欢上这么一个理科男?然而爱无道理,也无公平。
这顿饭吃得很精彩,精彩纷呈到念久沉默了好几天。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爱之处,就像可爱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念久跟着一群人去乘坐公交车,挤在各种学生当中,念久一副去旅行的样子背了双肩包,但其实她只是潜意识不当自己已经大学毕业,潜意识希望自己还是个学生。她的双肩包的其中一条肩带滑落了,站在她右手边数过来第四个男孩嘀咕了一句:嘿,搞得跟Bra掉了肩带似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猥亵啊!念久不能不生气,她绕过三个人,靠近那个男生说。
那怎么办?你要我赔礼道歉吗?男生反问。
没错。
好,对不起。请我吃饭吧!男生不以为然地说。
你跟我说对不起,为什么要我请你吃饭?念久瞪大眼睛,因为她知道她的眼睛其实很小,瞪大点才好看。
因为,我埋单。男生说。
他们就去吃饭了,但他们吃的其实不是饭,更不是寂寞,他们吃的是皮蛋瘦肉粥。
男生用他的勺子挑一下,念久用她的勺子挑一下,各自吃各自的。小店里充满了各种食物的香味,充满了热闹的聊天。没多久,男生把他的勺子伸过来,送到念久嘴巴边。她哑然了一下,笑了,张口吃下这一勺子,细细分辨出这一勺里有皮蛋有瘦肉还有粥,完美无瑕的一勺粥。
他们就这样好上了,在公交车站那儿相遇过几次,某个暮色夕阳很美丽的下午,男生突然挑衅,念久回嘴,他道歉,然后就水到渠成了。
如果不是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去数他站在自己身边第几个的位置。所以,念久其实动心了很久。念久还知道,自己就是那种一见钟情,泥足深陷的人。一旦喜欢一个男孩,自己就好像丢到地下,不再存在似的。看见那男孩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就像上一个十年,她唯一喜欢过的另一个男孩。用了十年,二十三岁的念久才忘掉他。
吃下那一勺粥的时候,念久想起了网络流行的梨花体。创造梨花体的那位老姐姐说:我做的烙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那一刻念久在心里也模仿了梨花体,她想说,你喂的这口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但是她没说,只是默默地笑了,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喂念久吃粥的毅友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男孩。
最可爱的人渐渐变成最可恨的人,喂她吃粥的人也骂她脑残。就算被骂得那么悲惨,念久还是无时无刻地想着,只要在他身边就好。爱情容易让人变得低微,比尘埃更甚。
这当中时间只不过是过去了一个半月。
【人都得吃饭】
后来念久不断想起毅友那张有点郁闷的脸。
他爱电子产品,她爱看电影,他爱掌机游戏,她爱逛街买衣服买小东西。
念久不得不这么想:我们的乐趣、我们的爱好、我们的差别如此之大,大到要填满我们之间的缝隙,只有靠唯一的共同点了,那就是人都得吃饭,人都爱吃美味。于是他们总是在吃饭,把这座城市附近的店子,挑挑拣拣换着光顾。念久不断编写各种短信,从我想吃A家的椒盐虾,到我想喝B家的海鲜粥,再到我想尝尝C家的飘香鱼,D家的咖喱饭……
一直吃到有一天毅友突然叹了口气:最近朋友都说我胖了。而念久抬头看一看,伸手捏捏恋人的脸庞,说:不觉得啊!毅友再次强调了一遍:你看仔细点。但念久很不体贴很不警觉地凝望片刻,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一点也不胖,一点也不。
一个天天照镜子的人,只有当他胖到一定程度时,才会突然在某一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今非昔比。当念久跟毅友一起在大街上走,当他的步子走得很快,念久落后了很多步,隔了一段距离看毅友的背影时,她发现她错了,毅友的确胖了不少!真的,他胖了。一个身高一米八三并且略帅的男孩,跟念久交往后,胖得有点变形了。
他的心情一定跟他的体重一样沉重,这个时候念久能说什么呢!
念久只好说:你去健身吧!
好啊!毅友说。
在他说好啊的时候,他回过头看着念久,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
念久当然没看出来那目光代表着什么。她又不是某个央视主持人,动不动代表亚洲代表宇宙,对于代表很有经验很能够理解。总是要到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念久才醒悟过来。醒悟的时候,她的心开始遭遇不幸。
【我的心死去了八又二分之一】
所有的事情都有真相,只不过要在事后,或者隔一段距离去看。就像毅友回头也发现念久没以前那么隽秀清瘦了。这只是真相的一半。
另外一半是,在念久劝说毅友去健身去减肥去变得更好之前,他跟前任吃饭了。念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前任女友,也没有在任何遗留物里见过那位过去式的模样,比如照片什么的。念久以为毅友已经跟过去断得干干净净了。她又错了。
他的前任一直吃得很少,他的前任跟他说他胖了,他的前任要他去好好控制一下不要长肉。
这些内容,是作为短信出现在毅友的手机里的。念久一错再错,偷看了男友的手机。
念久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她想见一见他的前任,然后,恶狠狠地推对方一把,最好推倒在地,叫她不要反反复复。当时不是你放弃毅友的吗?放弃了就不要再回头。
然而,比前任找回来见面更可怕的,是毅友还去跟前任吃饭。男生真是奇妙的生物,理工科男生尤其奇妙,见前任见得潇洒又大方。
她的心就这样,死去了八又二分之一。
他为什么要见前任?他为什么要听前任的话?为什么?
【第三件错事】
念久做了第三件错事,那就是真的去会了一会那个前任。那是一个身材像纤细的竹子,有一定胸部的女孩。这个女孩用似笑非笑的眼睛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看了念久一遍。念久没有做到想象中那么剽悍的表演,相反,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居然有些紧张地颤抖。她很客气地要那女孩别再见毅友了。那女孩则说:当然不会再见了,你们呀,才是最合适的。对了,我的奶茶要用真的牛奶,低脂牛奶,不要奶精,不要糖,奶精就是氢化植物油,也是反式脂肪酸,又不健康又发胖。
这女孩学识渊博地说完,念久已经喝下了大半杯奶茶。
女孩捧着她最健康的奶茶,继续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毅友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注意盯着他的饮食,多吃蔬菜多运动。
不过他跟你在一起,大概很开心吧!男生嘛,都是食肉动物。
女孩扬长而去,背影消瘦,明媚动人。
一瞬间,念久明白了毅友的心情。那种沮丧和挫败。
不正常分手的情侣都很想看看,对方离开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当她想发短信给毅友时,她发现自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还有什么可以充当约会时刻的共同交会点?
谁也不愿意总被羞辱,即便羞辱你的是最爱的人。
念久茫然地一个人走啊走,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跟她在一起,没有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化,而是相互变得糟糕了。毅友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念久缓一步才意识到。
然后,毅友开始对念久避而不见了。念久很不安。
【再用下一个十年】
气温越来越冷,念久很努力地节食,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去让毅友觉得烦。最好能够静静地等待,等待他主动来找自己。但可怕的是,作为一个女生,她发现自己胖起来容易,瘦下去很难,万般艰辛,才减了一点点。缺乏热量的饮食,让人的心也越来越容易觉得冷。更可怕的是,毅友说他很忙,有电话短信已经不错了。
只是雪一场又一场地下,节日到来,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把圣诞节当情人节一样过。念久总算见到了毅友。这个时候的毅友,围着一方黑白花纹格子巾,他又瘦了。瘦下来的毅友变得很有型、很气质。他们似乎回到了最初相遇相处的样子。
但是,说点什么好呢?念久没有想好说什么。
毅友先说了:我会陪你过完这个圣诞节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呢?
念久愣了半晌,她转身就走。其实她最先的步子走得很快,之后就刻意慢下来,越来越慢,但她回过头去,原地空荡荡了。当她跑回原地,气喘吁吁,寒风不限量灌进她的肺部,她剧烈咳嗽起来。念久很想哭,但是眼泪却仿佛太过久违,不知去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她慢慢往回走,雪继续下着,四面八方的庆贺,夹杂烟花的空气,头顶有彩色光芒不断闪耀,她就这么失恋了。
快要走到家的时候,她扑倒在雪里,就像这个故事的开头那样。
她无法忍受,再用下一个十年来淡忘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很艰难。
然而,丁毅友是不会来参加程念久的葬礼的。
雪地之中,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对于世界来说,微不足道。
但对于念久来说,她人生中如此深爱的一段恋爱因此结束。
【微不足道的事】
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念久悲伤到无法承受,只想永远睡过去不要再清醒感知一切的同时,发生了。
那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觉,最初是淡淡的、慢慢的。
渐渐地开始凝聚、开始扩张、开始膨胀。
最后,这种感觉剧烈地传递到大脑,被脑袋里的神经一波一波地接受。
念久专注于恋人和爱的心,开始分神。
她无法不分神,那种感觉抵达高峰,忍无可忍。
念久豁然从雪地里爬起来,她也没顾及拍打身上的雪,也没顾及周身又冷又痛。她开始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进了自己所住的公寓大楼,飞快按下电梯按键,急切地瞪着指示灯的数字。电梯门打开,念久冲进去,按下自己住的楼层,掏出自己房间的钥匙。楼层一到,她就握着钥匙转弯再转弯,开门,扑向那间最普通的洗手间。
悲伤的极致一刻,她尿急了。
念久又哭又笑了。
然而这像是一种平凡的神启,她似乎忘却了自身,丢掉了自我,来沉浸到自己的悲痛中。而自我一直都在,就像没有谁的身体能够忍耐尿急。自身最基本的需求,把念久拉了回来。
所以她恢复过来,从死掉一部分的失恋中,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