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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真有青梅竹马这回事(1)

·闪闪发光的少女·

[给你一个机会]

中学生没几个脑袋上不冒傻气,就算装出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很超龄、很早熟。

越是冒傻气的年纪越热衷发生一些事,我喜欢你、我喜欢她、我喜欢他。在做这些十分傻气但因为年轻而并不难看的事之时,全部适用于两分法。

撑死胆大的。啊,什么?某男同步跟几个女生交往啊,那个滥货。

饿死胆小的,胆小的智化。

智化拿脚在沙坑里搅拌,搅着搅着地上就多出一个更深的沙坑。上完了体育课,像兔子一样跳远跳到腿软的男生组,一哄而散,剩下智化在原地眺望。

其实没多远距离,绕场一周也不过四百米。但这段距离要被打破,需要十万马力的勇气。啊?什么是十万马力?阿童木时代长大的人自会明了。

所以这事明显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世纪末。

智化闭上眼睛两秒钟又睁开来,看了看当时的天空和当时的云,仰望的姿势保持时间久了,有一点轻微的眩晕:好吧,宝熊,我来了。暮色夕阳浓厚无比,智化朝宝熊迈步。

宝熊又高又瘦,像长颈鹿。她在这年这月的这一天,忽然发现有人靠近她,靠近的步骤如同战场上匍匐爬行的士兵。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男生状态高度戒备如临大敌。

他说:宝熊……

什么?

他费力发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智化语无伦次:我是智化,我拿了奖学金,请你吃……

我知道你叫什么。我不吃。

舌头僵硬,越急越无话可说,智化抓头。

我明白了。宝熊很仔细地打量着智化,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一个伟大的机会令智化喜出望外,几乎感激涕零。

宝熊蹲下,单跪一条腿:跑赢我,我就答应你。

其实只有一刻钟,但漫长得仿佛很久很久。最初还有意识支撑,最后,当一个男生的脑海里忘了天、忘了地、忘了爹娘、忘了最喜欢的女生,只想着肺,要爆炸的肺,他是何心情?智化扑倒在地上了。在跌倒的同时下意识地两手抓满了沙子,沙子漏掉。智化在地上抬头看着弯腰喘气汗如雨下的宝熊,绝望这个词,第一次从书面进入他的身体。

多刻骨铭心啊!

他在操场上追赶了她接近九圈,他筋疲力尽。

在兴奋热闹的观众眼皮子底下,智化跑得瘫掉了,而女生擦擦汗走了。走之前,她望着智化,笑了一下。

智化啊智化,你这是在自讨没趣、自取其辱?!智化内心复杂地爬起来,默默走回教室,并默默地把对宝熊的感情从爱恋转变为恨。

[或重于泰山]

后来很多次,智化在半夜忽然醒来,会有错觉。觉得他又回到了那个备受屈辱彻夜羞愧的中学时代。

回到了那一天,众目睽睽,一身沙子哗哗地往下掉。她决绝、残忍、不留颜面地跑赢他。那种愤怒、战栗与伤心,走遍智化全身。

这个噩梦伴随他考上了著名学府,作为耀眼的头名进校资优生有了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友。人就是这么一点点学乖的,吃不消强悍的女孩子,那就找个低服自己的。

他常常鼓舞自己,虽然我没有强壮的四肢,但我有智慧的大脑。无论如何,这个日新月异现代化的世界对大脑显然更看重。

只在一些偶然的机会,还是得用男生搬搬抬抬。大二下学期,女友换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超大显示器,又不想花钱找散工搬运,打电话给智化求援。

看着硕大的显示器,再看看后端标记的重量,智化犹豫了一下。他在一瞬间,忽然觉得无比恐惧。他害怕了,一个男生,害怕一台显示器。他很想装出潇洒的样子说:嗯,刚打了网球,手酸,或是你先上楼,等我弄上去。然后他暗呼一个宿舍的兄弟分担帮忙。但这两种做法都很冒险。

女友的脸红扑扑的,没有注意智化的百转千回。她以为智化凝视着她,是发现她今天的状态极佳。

我的水色好吧!根本没上粉呢!

好,很好。智化的脸也涨红了。他不是没有操持运动的,他每周长跑但很少举重。

二十斤以上的显示器,智化的手腕和胳膊之间,掂量了一下,像是一座泰山。不知道为什么,智化想起了“死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死就死吧。

智化出手了。

[相逢]

智化有时候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有时候高估了对手低估了自己。他觉得很奇怪,那台显示器虽然抱着吃力,但吭哧吭哧地折腾了十几分钟,中间休息了一次,他还是运上了女友所在的五楼某间宿舍。女朋友很心疼地给智化擦汗,倒水递到他嘴边。

智化双手双脚,都有些绵软,但有剧烈出力后的畅快。不,好像有更特别的畅快,恢复男生的尊严自信,以及……以及一些些遗憾。

如果宝熊在场……

智化偷骂了自己一声。为什么还想着那个女生?那个看起来并不特殊,结果跑得像东方神鹿一般的女生,并没有现在的女朋友漂亮可爱,四分之一都没有。并且,智化领悟到,他比起那个中学时的自己,强壮多了。智化也就心平气和了,他问女友:干吗忽然买这么大个东西?

电脑城里打折处理啊!大屏幕看得眼睛舒服。我就让人送上的士,送到宿舍楼下。

哦。

智化搂着女友,亲着她水色很好的面颊。

入秋后,智化所在的大学承办了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华中地区的分赛点。

智化陪着女友看现场,喧闹嘈杂,满地的空矿泉水瓶子。广播里不断念着赛况,智化听到了一个名字,聂宝熊。

智化不觉得意外,他知道她去了体育学院,参加大学生运动会选拔再正常不过。

田径运动佼佼者聂宝熊,一直领先。智化在场外观众席冷静地观看。女友却忍不住惊呼:跑得好快,小腿肌肉真发达,比男生的都好看。

呵,呵呵。智化笑了。

女朋友反问:你干吗冷笑啊?

没有啊!我哪里冷笑了?智化否认。

晚饭在学校吃,餐饮大厅三层楼的桌子都满了,很多人簇拥着拿第一的运动员聚餐,碰杯开啤酒。

智化没想到的是,换了白色长袖运动服和长裤的宝熊,绑着马尾,与他目光对到了。餐厅就这么大,看到彼此也普通。那场面一轮一轮劝酒后,宝熊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啊!智化咽下一口啤酒,匆忙站起身,就像老同学一样热情打招呼。

原来你到了这所学校啊!

嗯!你呢?

只有进体院,还能去哪儿?大学生的宝熊更高了一点,没中学生时期那么瘦了。

智化还想多说几句话,那边的饭桌上一连串呼喊:宝熊,聂宝熊,回来!

宝熊便拍智化肩膀:我们回头联系,对了,你女朋友很漂亮啊!

智化一屁股坐回椅子。

女友似乎遇到意外惊喜:原来她是你同学,说不定将来拿全国冠军。

智化笑了:说不定以后我能跟人吹,奥运冠军是我同学。

那太遥远了吧!

女友一边用勺子吃着皮蛋,一边回答。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俏皮可爱。

遥远吗?是比较遥远。

当智化K书挥笔对付堆叠如山的模拟试卷,浑身痛苦时,他就站起来活动两下,伸伸懒腰。他看着窗外的运动场上奔跑跳跃的其他同学,运转眼球舒展眼睛。他只看宝熊。

世上很多女孩子很美很好,鲜花一般,而蔷薇科的多半有刺。只有更有勇气更优秀的人,才能匹配她。

就这么相逢一笑泯恩仇?

[困惑]

过了二十二岁之后,宝熊不再困惑。她微微甜美地笑着:请问是要果汁还是咖啡还是茶?

推着餐车穿行在飞机机舱中间那条窄道,宝熊觉得脚酸,完成任务后,她坐在前端的小座位上休息,绑着安全带,发了一下呆。果汁、咖啡、茶,不同人就有不同的口味,天经地义、参差多样,所以很难勉强一个人换口味。

并不是那种饮料本身有多么可恨,形同毒药。

在万米高空上,半开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很耀眼。云和天空发亮得厉害。

在这天的下午,宝熊突然想起更年轻时的痛苦困惑。

她热爱运动,喜欢运动的感觉。

她喜欢一个挺高大的男孩,同在训练队。那个男孩是打篮球的,他们几乎天天可以见面,特长班享受着更多的自由活动时间。

交往短暂得很,一天训练完,她径直去赴约,打篮球的同学皱眉。他说:我实在没法忍受,一个女孩子大量运动后流出的汗酸味。

只有传说中的某个帝王的妃子,连流的汗都是香的,但那是传说啊!任何人流汗的气味,都不太美妙。

篮球生还说:如果你肯洗了澡安安静静的,也很好啊!

但那也不是人体本来的味道,是来自洗发水香皂乳液粉饼等等的化工香精制造的虚伪香气。哪有那么多天然芬芳成分提供给全球人民使用。

宝熊很固执。

她不是做不到,但是为什么要违背自己、改变自己?

心高气傲需要付出代价。

哪一个运动员没有做冠军的想法?

想要有一个相互中意的男朋友,还是在人生稍晚一点后再努力吧。

宝熊不相信她等不到一个男生喜欢本来的她。

有体院的男生示好,她负伤后便闪避了。

宝熊知道这种人性叫人之常情。

比海更远,比天更高的梦想,实现不了也就是狗屎。受伤后她就不再能够继续追求当冠军的梦想了。她低沉沮丧、惶恐不安,不知道何去何从。

梦想,一种多么讨厌的东西。它叫人非此即彼,左右为难,逼迫人做出选择。也许有人运气够好,幸运地遇到两全其美的人。后悔吗?只有老天知道。

宝熊确认自己没这份幸运。篮球生去的北方体育院校,那里向来不缺安安静静、香氛笼罩的小女生。

人生很奇妙。

十六岁之时她肯定想不到今日会变成一名空姐。现在的她想不安静都不可能,穿着标准制服,从机舱首走到机舱尾,只花她半分钟时间的运动量。她闻得到自己身上化妆后的香味,闻多了也习惯了。

等着等着,结果自己改变了处境。穿了很多年的球鞋,换成了高跟鞋。

但少女长大了。

宝熊终于不再困惑,因为困惑一点用没有。就这么走下去,遇到什么就是什么,顺着自己的心。

下机的时候,一个男人路过宝熊,递给她卡片。

她条件反射般露出职业性微笑,接过卡片说谢谢。事后态度平和地扔进垃圾袋。

这些对空姐心存慕求的人,宝熊没多大兴趣。她给过这种追求者机会,但他们只想要一个摆得出来、看着舒心、服务五星的服务员。

一个人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机舱窗户,忽然想起来什么,对自己小声说:聂宝熊,你这个笨蛋。

[当你沧海了]

智化跟漂亮可爱的女友毕业后就分手了。其实他们相处得一直不错,大年几年,智化体贴照顾着她,直到她自己提出分手,智化更没有为难她,并且还恰当地表达了他的悲伤。甚至,他送那个女孩子登机,飞往北欧某个福利最好、风景上佳的小国家。女友看着智化,智化在临别之际,也含着眼泪,女孩既难过又满意地离开。

智化甚至没注意到,他的女朋友是什么时候在网上聊天,聊到了一个外国男生。

智化终于醒悟,他只对女友付出了不到一半的心意。半真半假之间,四年过去,毕业了。

半年后有一天智化看着重播的电视新闻,报道见义勇为的女大学生自己受伤了。

智化思索着过去、现在、未来以及画面上的宝熊。她有一张其实很清秀,但坚毅的脸。

他找到体院,毕业办老师说她失去比赛资格,但救人荣誉加身,社会对她补偿,被招进了航空公司。

没关系,智化计算得出概率,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有概率。如果坚持只坐某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常常往复一条线路,就容易多次见到同一名空姐。

混迹在东倒西歪、千奇百怪的乘客当中,在隔壁邻座的微微鼾声里,智化拿出手机,开机,偷拍了一张宝熊的照片。

她没注意到他,走回了前端,帘子挡住她的身影。

智化端详了照片许久。

女孩子化妆跟不化妆真的差别很大啊。突然他涌起这种念头。聂宝熊变得美丽了,微笑满面,眼神放得很空。

他的薪水,他的周末,足够进行这项充分制造机会的追求计划。

但他忽然失去了动力。

时间的沧海桑田从来不等任何一个人。

当你沧海了,对方也早就桑田了。

聂宝熊失去了聂宝熊,智化再也找不到人生初期的宝熊。

真荒诞。

他脑海里停留着少女宝熊,汗水打湿头发,头发贴着额头,大声喘气,面颊通红。甚至,那个醉意上头,憨态可掬跑过来打招呼的大学宝熊。

智化揉搓着自己的面孔,只觉疲倦至极。下了飞机,随便找到旅馆,倒头就睡着了。

他睡得昏沉,宝熊却双目炯炯。

聂宝熊请假了,跑回了中学。放暑假的中学显得空旷,操场翻修一新,还扩大了面积。外围的白桦树叶葱绿,热空气传来蝉鸣,柔软的塑胶跑道,蓝白红相间。有个男生喜欢她,原原本本的她。不过,她用折辱的方式击溃了他。

她依稀记得后来还见过一面,说些什么了,却完全忘记。她大概当时酒喝多了比较醉。

她不至于傻到以为他会恒久等待,说不定孩子可以地上打滚了。然而,确知真的有那样一个喜欢她的男生存在,宝熊觉得自己胸口中,酸楚温热在流转。她只是在当时的失恋伤痛里,无暇旁顾第二个男生。

他是叫什么名字?他拿了奖学金好像,说要请我吃东西。

[曾有个男生]

宝熊找到了老同学。

在中学任教的老同学有点讶异:你脑子坏了?空姐不当要做老师?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当年轻孩子们的体育特长班老师。我都决定了,职也辞了。

老同学大骂宝熊:傻瓜,笨蛋。你要在小孩子身上找寄托吗?

你说对了。宝熊一口承认。

然后她们碰杯,干掉了两打酒。

爱运动的学体育的女生,比很多男生更豪爽。老同学请吃烧烤。

宝熊吃了很多够辣的烧烤,她满头大汗,牛仔裤、T恤加球鞋。这一刻,宝熊觉得浑身发热,她踢掉鞋子,光脚走在回老同学家的路上。如果不是脊背痛,她早就跑起来了。

老同学笑了,笑出了眼泪:宝熊啊,你还像当年一样可爱啊!

当然。聂宝熊还是聂宝熊。

身躯虽然一天天一年年衰老退步,躯壳里的灵魂依旧继续大步向前。

如果智化在这一幕的现场,他必不会失望。

智化相亲了,订婚了,筹划婚礼了。一个适合嫁,一个适合娶,都是适婚年纪的青年男女。剔去过去阴影的智化,渐渐淡忘了,物是人非的人,物是人非的记忆。

他率领伴郎登门迎接新娘,接到婚礼现场。

一身雪白的女孩蹦跳着逃开,智化追赶上去。

顷刻之间,重重叠叠,无尽画面闪回。

智化举步而跑的时候,想起了宝熊。有一队年轻学生远远跑过去,被最前头的老师带领着,一群鱼一般,欢快游走。

新娘抱住智化的脖子,智化回过神,吻了下去。

聂宝熊,少女宝熊,那一次倾尽所有的力气拒绝了智化,在智化的生命里刻下她的深重痕迹。

与此同时,少年智化,同样倾尽全力,深刻在宝熊的光阴履历上。

留到日后宝熊用来省悟。

那个男生,他跑到瘫倒,但并非中途放弃。

宝熊带着一群学生,小跑前进在市区人行道上,行道树光影错落闪烁,沿途吹口哨,加油喊着口号。跑过了学校,跑过了商城,跑过了公园,跑过了酒店,跑过了湖边,和湖边的集体婚礼。

宝熊心无旁骛,向着更广阔的郊野而去。风吹得绑马尾的头发纷纷扬扬,她更喜欢做这样的自己。

曾有个男生,如此爱宝熊。

聂宝熊有勇气继续等待下去,直至遇到对的人。

·最初的恋人,最后的仪式·

[动物园]

十年后再去动物园时,王博是一个人。他又来到了曾令他害怕的湖边,发了很久呆,将视线渐渐移到头顶的天空,也想了很久。十四岁的中学生王博混在全班学生中,由老师带队来参观动物园。

当同学们继续前进时,他去买了一瓶汽水,途中经过了园中的湖,湖上漂来一只死掉的猴子。他的手和腿都软了,汽水全部泼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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