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来把战士们头盔上的红缨吹成一脉红浪,便只见一浪推挤着一浪,向着远处巍峨雄壮的宫殿涌去,高高的祭台上,赤色火焰龙纹旌旗飘展,献公身披赤色风衣,穿着一身金黄的盔甲,手握腰间长剑,口中呼喝:为强大晋国而战!
祭台下,整齐排列的战士们随声应和,“战!战!战!”
那声震慑九霄,何等威风。
祭台之高之阔,旗帜随风烈烈,令献公有万万人之上称王称霸的快感,亦令他野心膨胀,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觉得自己依旧是当年的公子诡诸,威武之气震慑群臣,让宵小奸佞之辈不敢近身。
但当他看见站在最前排,风华正茂的两个儿子时,盛气凌人的气势一滞,黑沉了双眼。
在出征之前,军队是要做准备的,先将各领主所带来的军队整合到一起,再祭祀祖先,而后君上再进行一场誓师演说,最后开武库分武器,这仪式繁琐耗时,但在日上正中以前,军队一定能走出国都城门,但今日公子重知道,君上的言辞过溢了,他延迟了出行的时辰。
将士们在烈阳下暴晒,有些已开始蔫头耷脑,斗志消散,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这不是好兆头。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打断君上,即便那是他的父亲,他斜起唇角露出一抹黑气沉沉的笑,也正因为那是父亲,他更不该出声提醒。
领头的马王已露出疲态,奔跑的四蹄渐渐虚浮,硬实的肌肉开始软烂,耷拉下来的脸皮皱纹横生,这一切都暴露了他的年龄,紧跟在他身后的骏马正膘肥身壮,四蹄奔跑如电,老马心存忌惮,处处以旧有威势镇压,但公子重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延续太久。
天子的祖庙叫做大庙,诸侯的祖庙被称作大宫,此时大宫前的广场上只回荡着君上慷慨激昂的声音,祭台下整装待发的军队寂静无声。献公倏忽静止,他似是猛的发现了战士们的异样,猛一挥袖结束了这场誓师,大喝着道:“开武库,将兵器都拿出来。
依礼,每逢有战事,国君都要亲自开启大宫,把大宫武库中贮存的武器取出来,然后象征性的授予部队将领,待到战事结束,这些兵器还得收缴起来,重新放到大宫武库中贮存。
而所谓誓师便是告知战士们进行这场战争的意义和决心,也就是动员大会,激起战士的好胜无畏之心。
世子申领上军,是这支队伍的帅,因此他先往前一步,双手托起朝上准备接过兵器,这个过程很平常,但当公子重看见君上走下祭台,拿起寺人捧来的那柄长剑时,心头便是一凛,那柄长剑是给下军之将准备的。
“君上,错了。”出声提醒的是晋国上卿,荀息,他是君上的老臣,也是君上最信任的人,在军队、卿大夫以及国人心中的威望极高,仅次于君上。
献公冷瞭荀息一眼,高声宣布道:“我今决定亲征,将自领上军,世子申领下军,公子重留在国都,负责国都守卫,就不要跟去了。”
“君上,临战换将,此不可为之。”荀息劝谏道。
“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公子重,带着你的两千军士,离开出征的队伍吧。”献公冷声道。
公子重眉头一跳,昂藏身躯有片刻的冷僵,但他反应迅速,立即高声应诺。
此时世子申看了公子重一眼,眼中有安抚之意。
公子重敛目,心中只觉好笑。
被当众冷落,若换个人早已羞臊的面红耳赤,但公子重不,铿锵应喏之后,几个手势下去,两千军士有条不紊的从大部队里剥离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登上戎车,走的潇洒豁然。
世子申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一霎落了地,脸上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意。
荀息重重一叹,直呼,“可惜了,可惜了。”
献公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晋国是兵农合一的兵制,即战时则是兵,不战时则是民,在回府的路上,两千军士已各自归家。
为公子重御戎的是魏犨,居戎车之中,原本车右是箭术绝佳的胡瑟,但胡瑟已被公子重派去齐国,卫苍不放心公子重的安危,亲自担当了执干戈以御敌的车右一职,居右,公子重则一身战袍居左。
路上,卫苍道:“主,事有不好啊。君上的决定太突然了,定然是有小人进了谗言污蔑您。”
公子重脸上不见丝毫气愤不公之色,只是眸色发乌,深邃异常,“今日的结果,我预料到了。君上太多疑,公室亲族已被他杀的杀,驱逐的驱逐,已没有能力撼动他的君位,而现在我们这些长成的儿子也要成为他忌惮的人了。”
魏犨大惊,无措的看向公子重,“主,那您岂不是有了性命之忧,奈何?”我们怎么办呢。
公子重目视远方,放在轼上的手指轻敲,片刻后玩笑道:“那就只能做一个四处逃亡的公子了。你们主母大抵喜爱四处流浪的游侠,那小妇不安分啊。”
卫苍用异样而了然的目光睨他一眼,遂即不忍直视的闭上了眼。
公子重哈哈一阵大笑,对魏犨道:“速速前进。”他此时急不可耐,竟是恨不得立即将那小妇抱到怀里怜爱了。
送走了有碍于主开枝散叶的善妒主母,府上家宰只觉心头去了一祸患,走路都带风了,琢磨着等公子重回来,他要劝说他放弃从吕氏再迎主母来晋,一个吕氏娇娇都如此善妒,第二个也肯定不是善茬,他开始在心里把晋国贵族们家中的娇娇扒拉了一遍,哀怨的发现,长成的这一茬娇娇都已嫁人了,还没长成的娇娇都还在玩泥巴。
把公子商送来的两车财货分门别类收入库房,又拿着布巾亲自把公子重用过的兵器挨个擦拭了一遍,放回原处,伸着脖子往外头一看,得,正午了,背着手往外走,此时便有奴仆来报,主回来了。
家宰惊诧,慌忙去门口迎接,还没迈出门槛呢,便听主在呼喊,“主母何在?”
家宰一怔,猛一拍额头,心想坏了,撒丫子就往外跑,看见喜笑而回的公子重就道:“主,不好了,主母跑了!”
这下轮到公子重僵住了,少顷提高嗓音道:“跑了?!”
家宰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把事情详细一禀,跪地一拜哭道:“主,臣竟被一妇人骗了,臣无面目再为家宰,请主严厉责罚。”
手里捏着布袋,死死攥着,公子重目瞪如牛,心口顶着一口气,憋的他头晕目眩,可脑海里还在回荡那小妇娇娇糯糯的说话声,“你走了,我会想你,可能茶饭不思,你给我备车吧,我想带着人去兰皋椒丘之地散心,静心等你回来”。
这狡猾的小骗子!
他就觉这几日那小骗子有些反常,原来竟是谋划这个!
“好,好,好!”连道三声好,卫苍见公子重气的面色紫红,幸灾乐祸道:“主啊,你那小妇不安分啊,喜爱游侠儿啊。”他竟是把路上公子重的话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一拳打在案几上,公子重“噌”的站了起来,气急败坏道:“她走时带了几个武士?”
家宰颤巍巍回话,“五、五个。”
“蠢货!”这一句也不知他骂谁,那跪在地上请罪的家宰只觉一阵风打从脸上吹过,再抬头时大殿里已不见了主,连卫苍也不见了。
被一个妇人骗的团团转,家宰自知罪大,想要弥补,爬起来慌忙跟上,喊道:“主,臣为您备车。”
彼时,没有马鞍、马镫等一系列辅助用具,以乘车为主,而乘车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光背骑马则被贵族们所不喜,甚至所恶,他们认为那是不雅的,蛮夷的行径。
但似那些居无定所的盗匪们,则把骑马当做家常便饭,甚或是逃跑的必备条件。
这个时候人烟稀少,村落和村落之间分布的往往是高山、沼泽、森林,里面不仅有毒蛇猛兽,还有盗匪,那多是夷狄之人假扮,这些都是未开化的少数民族,以游牧为主,强悍不逊,时常下山来袭击村落,掠夺财物,晋国地处黄河西岸,正是土地肥沃,山川沼泽遍布,夷狄杂居其中,一直为晋国上下的心头之患,时常派人清剿,却除之不尽,山川如此广大,他们又都以游牧为主,清剿一次的结果也不过是令他们迁移到森林的更深处居住。
故此,来往晋国的商队,婚嫁队伍要么结伴而行,那么带着足够多的武士,吕姣此去,在公子重眼里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两边青山,苍翠拢烟,望着这天然美景,吕姣却没有一丝开怀,随着离国都越来越远,她心里的矛盾就越来越激烈,对公子重的舍不得就越来越重,若乌或者静女足够聪敏,再劝她一句,她兴许顺着梯子就下来了,兴冲冲返回绛城,但没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就只能憋着那口气,把自己憋的胸闷气短,也还死咬着不松口。
不想了,不许想他了,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就强笑着跟乌道:“我唱首歌给你们听吧。”
也不用她们同意,吕姣张口便来,这个时候她也只是想用唱歌来忘记那个人罢了。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求得一生乐逍遥。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啊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她把乌和静女唱的喜笑颜开,连同那五个武士也跟着摇头摆脑,渐渐的她抛却心事真正开心起来,当歌声掩埋心间的酸涩,她唱的越来越欢,“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世间难料人生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
当唱罢那句“今生无缘来生再聚”,她却莫名恐慌起来,双眸不觉落泪,便在此时她听到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奔来,掀开纱幔往外一看,烟尘起处,十几个凶恶大汉正吆喝淫笑着狂奔而来。
“娇娇,不好了,有盗匪!”白乙大喊一声,朔甲连忙加快了行进速度。
但马车再快,又岂快的过单人匹马,很快那些盗匪就靠近了他们。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吕姣慌乱的双手紧握,手心出汗,但她知道此时更需要镇定,狠心咬破自己的嘴唇,让疼痛清醒大脑,蓦地她把头伸出窗外,看了一眼那些逼近的盗匪,又看向两边的青山,一咬牙道:“朔甲,往森林中行驶,快!”
“喏!”
“齐仲,我们分开走,冲入森林就弃车逃跑,财货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先保命要紧。”吕姣对着辎车上的那三兄弟大喊。
“喏。”
此时盗匪人多势众,所有人都知道,冲入森林才有可能有一线生机。
乌一把握住吕姣的手,目光迥异的明亮,“娇娇,我们互换衣裙,快!”
“不!”吕姣拒绝让别人替死。
最该死的只有她,如若不是她,他们这些人还在公子重的府上享福呢。
“娇娇,追上来了。”彼时,车马已入森林浅处,马车里乌和静女齐心四只手已强行扯下了吕姣的外袍,吕姣死死抓着前襟不从,当马车一停下来,她撞开乌和静女滚下马车,咬唇喊道:“别跟着我!我命令你们不准跟着我!跑吧,逃命去吧!”
说罢,一抹眼泪便跑向了森林深处。
“娇娇!”乌急的涨红眼眶,提着裙子就追了上去,静女泪流不止,喊着自己的夫主白乙去保护吕姣。
原始森林,也不过如此,草木茂盛,人一进去便仿佛被埋了,乌的脚程跟不上吕姣,很快她就被甩下了,朔甲追上自己的妻子,问道:“娇娇何在?”
乌急得连连重复,“我丢了娇娇,我丢了娇娇。”
彼时,森林外传来刀尖撞击声和喊杀声,原来齐氏三兄弟弃了马车之后,抽出长剑便来阻挡盗匪,和他们拼在了一处,但来者十几人,他们只有三个人,即便一人敌二,还是能余出七八人追进森林,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罪魁祸首,公孙暇恩惠过的一名武士,也是此次送嫁队伍里不起眼的一个。
这武士见过吕姣,一双眼只盯着她,根本不与齐氏恋战,招呼上七八人直接追进森林。
剩下的盗匪也都不和齐氏三兄弟拼命,而是分出三个人与之纠缠,剩下的人便去查验马车以及车上的财货,当发现车上那些宝石,一个盗匪狂喜大叫,“美玉,美玉啊。”
森林浅处,当那武士准备深入时,这伙盗匪的头目便道:“慢着。兄弟们,森林深处有野人,我们不是对手,还是算了。”
那武士冷哼一声,“你们不去,我去。我一定要把她抓出来以祭恩公!”
武士一走,那曾在闹市脚踹母子,见过吕姣面目的盗匪便道:“头领,那贵女我见过,美的什么似的,像咱们这种人一辈子也尝不到那种姿色的美人,何不进去把她抓出来,咱们兄弟共享,那么一个娇弱女子,谅她也跑不远的。”
“是啊,头领,那女人我也见过,美,美的我看一眼就硬了。”令一个盗匪馋的抹了一把嘴。
被两个兄弟鼓动着,这头领咽了口口水,大手一挥决定道:“追!”
登时这些盗匪全部喜的什么似的,憋足了劲儿钻进草丛里细细寻摸,每个人心里都想尝尝这贵族女的滋味。
却说吕姣,跑着跑着就迷了路,当她站定,四处一看,顿时慌了,转了个圈之后,她连方向也辨识不清了,只觉身前身后的树木草丛都是一样的。
这可怎么办,往哪儿跑,当森林深处传来不知名的兽吼,吕姣登时吓的连连后退,蓦地靠向了一株大树,头顶传来嘶嘶声,她下意识的转头,蓦然便与一条正盘在树枝上对着她吐信子的青鳞大蛇对个正着。
她“啊”的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便在此时,就近的地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在这里!”紧接着草丛里传来簌簌的扒拉声,她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喘着粗气选了个方向就跑,一头钻入草丛,她“哎呦”一声被反弹了回来,又是一屁股摔到了地上,草丛的那头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握着青铜长剑,剑尖上还缀着血珠,吕姣和他对视,心头颤抖。
“头领,在这里,这吕氏娇娇在这儿呢。”随着这一声呼喊,像是打破了沉静,四面八方里都跳出一个男人,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足足有十个强壮大汉,当他们围拢过来,她便闻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恶臭味儿,她想吐,想要尖叫,但当看见他们目光中所暴露出来的淫邪之光,她知道自己完了。
眼睛瞪的大大的,几乎回去焦距,纤细的胳膊支着地儿,浑身都在发抖,她的腿儿软了,心哭了。
脑海里念念有词的是:夫主,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她悔了,那悔恨已渗透到骨头缝隙里,浑身都带着刺的疼。
那边厢公子重嫌恶马车太慢,一出了城门便拆了马车骑马前行,主子都骑马,武士们也纷纷效仿,那小妇说会原路返回,在这一点上他不怀疑,她惜命又胆小,必然不敢乱走,她之所以走的这样坦然,不外乎是算准了他出征后会好几个月不回,不会回来追她,但天算不如人算,吕姣,你可知我来了,我不仅来了,等我抓到你之后,即便你跪在我跟前哭死,我也得把你打成女奴,既然你不想做主母,那便做奴隶,我一个人的奴隶!
马背上,公子重可谓咬牙切齿,竟一副恨不得饮她血吃她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