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认识一个美丽的女子。有一次,我见她靠着桌子在想什么心事,便悄悄地走近她身后,把她身上呈穗状的紫色腰带一端长长地提起,我用这腰带的端尖从上面轻轻地抚弄她那粉颈的细处。女子从容地回过头来,只见她的眉头微呈八字,眼角和口角绽出了笑意。与此同时,她把漂亮的脖子朝肩膀处缩。火鸟这么望着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个女子。现在,这个女子已经出嫁了。在我用紫色的腰带抚弄她的那时候,她刚订婚两三天。
食盂里的谷粒还有八成的样子,但是已混有很多谷皮,水盂里也漂满了谷皮,使水变得非常混浊。必须换食了。我又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是小心翼翼地伸进去的,文鸟还是惊恐得直拍打翅膀。我觉得,哪怕让文鸟掉了一根小小的羽毛,我也该感到歉意。我把谷皮吹得一点不剩。那吹离食盂的谷皮就被朔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水盂里的水也给换了。因为是自来水,所以很凉,这天,我是在寂寞的沙沙沙的笔触声中度过的。其间,我也不时听得文鸟的“千代,千代”的鸣叫声,我心想,难道文鸟也是因为感到寂寞而鸣叫的吗?我走到廊庑上一看,只见文鸟在两根栖木之间往返,时而飞过去,时而飞回来,不大有停歇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满的样子。
晚间,又把鸟笼放进套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室外是一片白色的霜。我心里虽然在想“文鸟也醒了吧”,但实在懒得起床。我连伸过手去拿枕边的报纸都嫌麻烦。不过我点起一支烟,眼睛注视着口中喷出的烟雾渐渐消失,心里在想:“等我把这支烟抽完,就起床去放文鸟出来。”这时候,从前那个缩起脖子、眯着眼睛而且微微颦着眉头的女子的脸顿时在这烟雾中出现了。我翻身起床,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立即跑到廊庑上。我揭去套箱的盖子,让文鸟出来。文鸟在离开套箱的过程中,鸣了两声“千代、千代”。
据三重吉说,文鸟被人养熟了之后,看到人就要叫的。还说三重吉喂养的文鸟,只要看到三重吉在旁边,就会不停地鸣叫“千代,千代”。不仅如此,还说文鸟会从三重吉的指尖上啄食。我也很想能在什么时候用指尖给文鸟喂食。
次日早晨,我又偷懒了,也没有回忆以前的那个女子。我洗好脸,吃完早餐,这才像是有所醒悟似的到廊庑上去了。我看到鸟笼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套箱上面了。文鸟早已颇有趣地从这根栖木飞到那根栖木,又从那根栖木飞回这根栖木。而且不时伸伸脖子,仰视着笼外的情景。它这副神情真是天真无邪到极点了。从前那个被我用紫色衣带抚弄过的女子,她身穿长襟的衣服,个子挺拔,总爱这么微微侧起脑袋看人。
食盂里还有着谷粒,水盂里还有着水,文鸟感到很满足,我既没换食,也没换水,折回书房了。
午后,我又步入廊庑,我本打算趁这饭后活动的机会,顺便沿着这十来米长的回廊边散步边看看书。可是一看鸟笼里,谷粒已经不到三成,水也完全混浊了。我把书本扔在廊庑上,赶紧给文鸟换食、换水。
次日,我又迟起了。而且在洗脸、吃早餐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朝廊庑望望。回到书房之后,我心里想:也许会像昨天一样,家中的仆人已把鸟笼取出来了。于是我探脸过望廊庑,果然不出所料,鸟笼已取了出来,而且谷粒和水都是新换的。我终于放心了,把头缩进书房。这时候只听得文鸟鸣了两声“千代,千代”。我便把缩回来的脑袋再次伸出去,但是文鸟没再鸣叫,而是现出诧异的神情,越过玻璃窗眺望着庭园里的霜。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写字桌前。
书房里,依然只听得笔尖在纸上沙沙沙移动的声响。写就一半的小说正在顺利地进展着。我感到指尖有点僵冻。早晨添加的佐仓炭经发白了,吊在萨摩产的火架子上的铁壶几乎冷却了,炭筐里是空的。我击了击手掌,厨房里根本听不见。我便站起来,打开房门,只见文鸟很反常地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去,竟只有一条腿。我把炭筐搁在廊庑上,弯下腰来细细地瞧,看来看去只有一条腿。文鸟全身的重量就由这一条又细又漂亮的腿支撑着,它默不作声地伫立在笼中。
我觉得很奇怪。看来,三重吉虽然把有关文鸟的事悉数作了说明,却唯独把这一情况漏掉了。我在炭筐里盛好炭回来时,看见文鸟依然是一条腿。我站在寒飕飕的廊庑上望了好一会儿,根本不见文鸟要动的样子。我敛声屏息地凝视着,看到文鸟那圆圆的眼睛渐渐眯上了。我想文鸟大概想睡觉了吧,便打算轻轻地回书房去。就在我举足的时候,文鸟又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一条细腿从洁白的胸间伸出来了。我关上房门,把炭添到火盆里。
小说的进展使我越来越不得空闲了。早晨,我依然是大睡懒觉。自从家中的仆人替我照料过文鸟,我总觉得自己的责任变轻了似的。仆人忘记时,我就给文鸟换食、换水,把笼子取出来、放进去。有几次我没去这么干时,便呼唤仆人,命他去干,好像我的事情只限于听文鸟鸣啭似的。
不过,我每来到廊庑上,一定会在鸟笼前站停,看看文鸟。文鸟大概根本不以笼小为苦事,只见它很满意地在两根栖木间来来往往。天气好的时候,文鸟沐浴在越过玻璃窗洒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中,不停地鸣啭。但是它一点儿没有表现出像三重吉所说的那样——看到我的面孔而特别欢鸣的样子。
当然,文鸟从来没有直接从我的手指上啄取过食物。我情绪好的时候,曾经把面包粉之类的食物放在食指尖上,由笼子的竹篾间伸进去,可是文鸟绝不靠过来。我大着胆子试着再伸进去一些,这时候,只见文鸟被我的粗手指惊吓得在笼中扑打着白色的羽翼乱飞乱舞。这么试过两三次之后,我自感十分抱歉,永不再干了。我甚至怀疑当今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现那种啄食情景。我想,那恐怕是古代的圣徒才干得了的事吧。三重吉一定在撒谎。
一天,找照例在书房里笔耕,笔尖沙沙沙地响着,在列出一件件孤寂的事情。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廊庑上传来“刷刷,刷刷”的响声,好像是女子在整理长长的衣裾。不过,这样说又似乎夸张得过分了些。我想,还是这样形容比较妥当——是古装的皇家偶人在阶梯式的陈列台上行走时,那和服裤裙的褶皱在磨擦作响。我丢下正写着的小说稿子,手持钢笔走到廊庑上一看,原来是文鸟在沐浴。
水刚刚换过。文鸟那轻轻的腿插在水盂的中央,水已浸润到它的胸毛。它不时将白色的羽翼向左右伸展一下,同时微微蹲下点儿身子,把腹部往下一贴,顿时全身的羽毛抖动一番。接着,文鸟轻捷地一纵身,飞到了水盂的边沿上,不一会儿,又飞到水盂中。水盂的直径不过一寸半,文鸟飞到水盂中时,它的尾巴和头部都露在外面,脊背当然也在水外,能够浸润在水中的部分,只有腿和胸部。但是文鸟洗得十分高兴。
我急忙取来那只备用的鸟笼,把文鸟移入这只笼里。然后,我拿起喷水壶到洗澡间去盛了自来水,回到笼边,从笼子的上方把水喷洒下来。当喷水壶里的水行将洒尽的时候,只见白色羽翼上的水呈水珠形状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文鸟不住地眨巴着双眼。
从前,当那个被我用紫色腰带抚弄过的女子在客堂间里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从后面二楼上用小镜子把春日的阳光反射到她的脸上,并引以为乐事。女子便抬起微微泛着红光的脸颊,用纤手遮在额前,同时有点诧异地眨眨眼睛。彼时彼地的女子同此时此地的文鸟,那心情恐怕是异曲同工的。
日居月诸,文鸟能常常鸣啭了。但我也常常把它丢在脑后了。有一次,出现过那食盂里只剩有谷皮的情况。又有一次,只见鸟笼的底上全是鸟粪。一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回家迟了。冬且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空阔的廊庑上显得白NFDA6*NFDA65模这时我看到鸟笼静静地坐在那只套箱上。笼子的边边上浮现出文鸟那白乎乎的身体,它停在栖木上,似有似无地朦胧不清。我卷了卷外套的羽毛状衣袖,立即把鸟笼放进套箱里。
第二天,文鸟一如注常,又神气十足地欢叫了。在后来的那些寒夜里,我时常忘记把鸟笼放进套箱里。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写东西,突然听得廊庑上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翻落下来了,不过我没有站起来。我依然在赶写我的小说。当然,我心里不是毫无所动,但是想到特意起身跑出去一看,竟是芝麻大的小事,岂不可恨!所以我只是竖起耳朵听了听,权当不知道算了。当天晚上,我是十二点钟过后才就寝的。在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想到方才的响声,为了看看究竟便顺路到廊庑上转了转——只见鸟笼已从套箱上掉落下来,而且横倒在地上。水盂和食盂全翻掉了。谷粒在廊庑上洒了一地。栖木也脱了出来。文鸟躲闪着紧贴在鸟笼的横条上。从明天起,我决不能再让猫跑到这廊庑上来了。
次日,文鸟没有鸣叫。我把食盂里的谷料加得像山似的,我把水添到差一点就溢出来了。文鸟长时间地单脚立在栖木上,一动也不动。吃过午饭,我想给三重吉写一封从吧,刚写了两三行,文鸟“唧唧唧”地叫了。我停下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唧”地叫了。我走出去一看,谷粒和水都大大减少了。我便不再写下去,把信撕掉扔了。
第二天,文鸟又不叫了。它飞下栖木,把肚子紧贴着笼子的底面,胸部稍稍有点向外鼓,细细的羽毛像涟漪似的篷乱了。这天早上,我收到三重吉的来信,信上说,为了上次那件事,请到某某地方来一次。并且要求我在十点钟之前赶到。我便顾不得文鸟的事,去赴约了。同三重吉相见之后,围绕着一件事谈了很久,谈得很多,后来一起去吃了午饭,还一起吃了晚饭,并且约定明天再见面。于是我回家了。回到家中,大概是九点钟光景,我把文鸟的事忘得精光。由于疲乏,我立刻上床睡着了。
次日一睁眼,马上想到同三重吉交谈的那件事。我刷着牙,心里在琢磨:“不管当事人怎么迷,看来嫁到那种地方去总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再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别人命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就跃跃欲试了。一旦走后,便无法随随便便出来啦。世上多的是自感满意而陷入不幸的人……”吃过早餐,我又为了昨天的这件事出去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大衣挂在正门处,想沿着廊庑进书房。步至廊庑时,看见鸟笼坐在套箱上,但是文鸟已翻落在笼子的底上,两条细腿僵直地并在一起,同身体成一直线地伸着。我走到笼子旁边,凝视着文鸟,它那黑黑的眼睛紧闭着,眼皮呈淡青色。
食盂里全是谷皮,不见一颗可啄食的谷粒,水盂也干得盂底都发光了。西落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正斜照在鸟笼上,笼架上涂的漆——正如三重吉所说的那样——不知何时已褪去了黑色,呈现出红色了。
我望着被冬日着上了红色的笼架,望着空空如也的食盂,望着那两根在笼中承支着空中桥梁的栖木,望着横躺在桥下的僵硬了的文鸟。
我弯下腰,用双手捧起鸟笼,走进书房,把鸟笼摆在十铺席大的书房正中央,然后郑重其事地靠上前去打开笼子的门,伸进我的大手握起文鸟,感到它那柔软的羽毛已冷透了。
我把拳着的手退出鸟笼,然后张开手掌,见文鸟静静地倒在我的手掌上。我摊开着手掌,盯着死去的文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把它轻轻地放在座垫上,用劲击掌唤人来。
十六岁的女仆叫着“来了”,以手触地地在门槛旁听命。我突然抓起座垫上的文鸟向女仆面前抛去。女仆俯首看着地面,默不作声。我睨视着女仆,说道:“都是你不给喂食,鸟儿终于死掉了。”女仆仍然默不作声。
我转身面向写字台,给三重吉写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是这样几句话:“由于仆人没有喂食,文鸟不幸死了。把本无所乞求的生命关在笼子里,连喂食的义务都没有尽到,实在是残忍之至。”
我吩咐女仆:“把信寄掉,把这鸟儿给我拿走!”女仆问道:“拿到哪儿去?”我怒斥道:“什么地方都行!随你的便就是了!”女仆见状,惊恐地拿起鸟儿往厨房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后面的庭园里传来孩子“埋文鸟,埋文鸟”的嚷嚷声。还听得扫庭园的花匠说道:“小姐,你看这里好不好?”我感到颓然,在书房里动起我的笔杆子。
次日,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到了十点钟左右才起床。洗脸时,我朝后面的庭园看去,见昨天花匠说话处的附近竖有一块小告示牌,它同一株翠色的木贼草并立在一起,但要比木贼草矮掉一大截。我穿着庭内木屐,踩碎太阳阴影里的地上霜,走近前去一看,这块小告示牌的正面写着:“严禁登此土堤。”字是笔子笔子是夏目漱石的长女,生于明治三十二年(1899)五月,其时八岁。的手迹。
午后,三重吉来了回信,只写到:“文鸟真是可怜。”至于仆人可恶和残忍什么的,他是只字没提。
吴树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