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欧文(1783—1859),美国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人称“美国文学之父”,是为美国文学赢得世界声誉的第一人。代表作有《见闻录》、《哥伦布生平事迹与航海经历》、《阿尔罕布拉》、《集锦集》等。お
[美] 华盛顿·欧文
深贮的财宝,怎能比
女人对男人爱恋之情
所隐藏的慰藉更为珍贵?
每当我走近家门,幸福的气息令人陶醉,
家庭的温暖甜蜜,
紫罗兰花香也只有惭愧。
——米德尔顿
我常有缘目睹妇女们身处逆境时所表现出来的坚韧不拔的气概。那些能摧毁男子汉的意志并使其一蹶不振的灾难,唤起的却是柔弱女性异乎寻常的力量,使其变得如此之无畏与崇高,以至于有时达到令人肃然起敬的程度。世间没有比窥见到这样一位娴静、温柔的女性更使人动情的了!在荣华富贵面前,她曾是那么纤弱和顺从,对于每一个极其细微的粗暴举动曾是那样的敏感;然而,在灾难临头时,她却突然间迸发出精神力量,成为她丈夫的安慰者和支持者,以毫不退缩的刚强不屈抵挡着逆境中最剧烈的冲击。
宛如藤蔓,以它优雅的簇叶天长日久地顺着橡树的躯干盘桓而上,凭借橡树的托举而沐浴着阳光;而当这坚实的树木突遭雷电轰击时,它就用自己温柔、抚爱的卷须笼络着那被轰击得七零八落的枝条。上苍也正是如此美妙地安排了女性:她们在男人欢乐的时刻仅仅是他们的附属和点缀,而在突如其夹的灾难面前却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和慰藉;她们巧妙地潜入男人严酷内心的深处,满怀柔情地支起他们因绝望而低垂的头,弥合他们因忧伤而破碎的心。
有一次,我曾对一位家庭美满,家人相亲相爱、情深意笃的友人表示祝贺。此时他也热情洋溢地说道:“我祝愿你有位伴侣和孩子,这是最幸运的事了。当你一帆风顺时,他们会与你同亨欢乐;而当你遭受挫折时,他们会给你慰藉。”事实也确是如此。据我个人观察,已婚的男子比单身汉更容易从困境中解脱。部分的原因固然是由于那些依靠其生活的、孤弱寡助的亲人们在激发着他去拼搏。然而更重要的缘由则是他从家庭的温暖中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抚和宽慰;当周围充满着黑暗和羞辱时,他发现自己是一家之主的家庭这块小天地里却依然飘溢着情爱,这使得他保持着一份自尊。而单身男子则容易自轻自贱,颓废消沉,总觉得自己只身孤影,被人遗弃,觉得自己的内心像一座需要有人居住而却被弃而不用的大厦会倒塌陷落。
这些观察使我联想起我曾亲眼所见到的一个家庭的小故事。我的挚友莱斯利和一位容貌俊俏、才华横溢、在时尚生活中长大的千金小姐缔结良缘。事实上她并不富有,而我的友人却家产万贯。他满怀喜悦地期待着能尽情满足妻子一切高雅的追求,帮助她增添那些能展示其女性魅力的高尚情趣和爱好。“她的生活,”他说道,“将如同神话一般。”
性格上的迥异,使他们形成了一种珠联璧合般的和谐默契:他,浪漫之中不泛沉稳、严肃;而她,浑身散发着活力与欢乐。我时常注意到,当她活泼的天性给人们带来欢乐时,他总是默默地、痴迷地凝视着她;而她,又总是在众人的赞许中,将自己的视线瞟向自己的丈夫,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寻觅到爱宠和嘉许。当她依偎着他时,那苗条的身段与他男性的魁梧身躯形成了绝妙的对照。她那多情、信赖的目光唤起了他洋洋自得的自豪感和珍贵的柔情蜜意,似乎由于她的娇小柔弱才使得他十分溺爱她——这个额外但又令人怜爱的负担。从来还没有一对伉俪能像他们那样,在早期美满姻缘的繁花似锦的道路上展现出如此美妙幸运的前程。
但是,我的朋友由于将财产用于大宗的投机生意上,而厄运降临。婚后不到几个月,在遭到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灾难后,他发现自己如遭洗劫,变得身无分文了。在一段时间里,他对自己的这种境遇一直守口如瓶。他形容枯槁,愁肠寸断,度日如年。更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必须在妻子面前强作笑颜,因为他不忍心让这消息使她不知所措。然而,她深情的敏锐目光觉察到了丈夫的异样神情。她留意到他神态的变化以及压抑的叹息;她没有被丈夫勉强装出的不自然的快乐表情所蒙骗,竭力以自己的勃勃生气和脉脉含情给他带回失去的欢乐。但这一切只能更加刺痛他的心。他愈是觉得该爱她,就愈加被一种即将给她带来不幸的念头所折磨。“再过片刻,”他想道,“笑靥将从她的脸上消失,歌声将从她的嘴边逝去,她那双眸中闪烁的光芒将因失望而泯灭,她那颗在胸中轻轻搏动的快乐的心,将如同我的心一样,被人世间的忧虑和不幸所折磨。”
一天,他终于找我来了。他用深深绝望的语调对我诉说了他的全部遭遇。听后,我发问道:“你妻子知道这一切吗?”闻之,他竟痛苦得声泪俱下。“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喊道,“如果你对我还有丝毫怜悯之心的话,请别提起她吧。一想到她,我都快给逼疯了!”
“可为什么你不告诉她呢?”我说道,“迟早她总会知道的。你总不能永远瞒着她。倘若不是由你本人亲口告诉她,那她一旦得悉后会更感如雷轰顶。因为亲耳听到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会使噩耗得以减轻。况且,你那样做无异于拒绝她同情的宽慰。不仅如此,你还在破坏能够连接你俩心灵的惟一纽带——思想和感情方面的毫无保留的一致。她很快就会觉察到你暗中正被某种事情折磨着,而真正的爱是不容许有所保留的。一旦得知所爱的人连痛苦都向自己隐瞒着,她会感到自己被轻视并受到伤害。”
“哦,可是,我的朋友,请想想吧,这会给她对未来的憧憬带来多么大的打击?告诉她自己的丈夫成了一个不名分文的穷光蛋会怎样伤透她的心!难道告诉她摒弃生活中一切高雅与豪华,摒弃一切欢乐与享受,而去和我一起龟缩在困顿和沉默的角落里!难道让我告诉她,我已把她从本可以继续辉煌下去的圈子里拽出来吗?她可是人们眼中的明星,众人心目中赞美的对象呀!她怎么能忍受住穷困和潦倒?她是在富裕和高雅中成长起来的,她怎能经受他人的冷眼?她曾是世人崇拜的偶像!唉,这会使她心如刀绞——心如刀绞呀!”我看到他的悲伤是深重的,便任其尽情倾诉衷肠,因为诉说能舒缓哀愁。发作平息后,他便陷入了一阵忧郁的沉寂中,而我则小心翼翼地重提原先的话题,催促他立即向妻子吐露真情。他神情哀伤地摇了摇头,却带着自信。
“可是你怎么能对她保密呢?她必须了解实情,你们才能对急转直下的境况采取适当的措施,你们必须改变生活方式,而且——”我察觉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不要再为此烦恼了。我相信你并没有把幸福建立在炫耀门面上——你还有许多朋友,热心肠的朋友,他们不会因为你寓所简陋而小看你,况且,也并非你和玛丽要住在宫殿里才有幸福可言吧——”
“就是和她住在草舍茅屋里,我也会幸福的,”他痉挛地喊道,“我会和她在贫困中同舟共济的!我会——我会——上帝保佑她——上帝保佑她!”他嚎叫着,满怀着悲怆和爱抚的激情。
“相信我吧,我的朋友,”我说道,一边走近他并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相信我的话,她也会和你一样的。啊,还远非如此。这境遇会成为她自豪和骄傲的源泉,会唤起她潜藏着的智慧力量和炽热的同情心,她会兴高采烈地向你证实她所爱的人正是你。在每个真正的女性心中都有一颗神圣的火种,它在阳光普照的白昼里隐而不露,而在逆境的黑暗中却大放光芒。没有任何男人敢说自己了解自己的妻子,也没有男人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照顾他人的天使,直至和她一起历尽了人世沧桑的磨炼之后。
我的恳切态度和比喻手法引发了莱斯利激越的想象力。我深谙眼前的这位听众,于是便趁热打铁,在谈话结束前劝说他回家向妻子倾吐心声。
必须承认,尽管我说了一席话,但效果如何,内心还是不无忧虑,谁能预料一个过惯养尊处优生活的女人对此会怎么样呢?对于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低贱屈辱的、黑暗的人生下坡路,她那欢乐的心绪可能会发生剧变,而对于那些迄今还着迷的美好享受定会念念不忘。此外,上流社会中随着破产接蹱而至的众多苦恼和羞愧,其他社会阶层的人是无从得知的。总之,翌日清晨,我与莱斯利再次晤面时已里不免感到忐忑不安。他已经对她和盘托出了。
“她的态度如何?”
“如同天使一般!看上去她像是如释重负。因为她双臂搂着我的脖子,探问这是否就是使我一直郁郁寡欢的全部事实所在。可是,这可怜的人儿,”他接着说道,“她无法意识到我们必须经历的变迁;她甚至不知贫困为何物。她对它只有抽象的理解。她只在总是与爱情紧相联系的诗中读到过这个词。她尚未感到贫困的存在,还未品尝到失去已经习以为常的诸多方便和豪华的滋味。只有当我们切身体验到穷困所带来的令人怜悯的烦恼,微不足道的生活所需,以及卑贱的羞辱时,才算真正的考验哩。”
“但是,”我说道,“现在你既然已经向她袒露事实真相,做了这一最棘手的事,那么尽早让世人悉知此事,未必不是上策。说明真相可能会给你带来耻辱,但这毕竟只是一时的痛苦,它很快就会过去,否则你会在无休止的期待中饱受熬煎。对于一个破产的人来说,折磨他的往往不是贫困本身,倒是装腔作势。这是一颗矜持的心同一个空荡的钱包之间的矛盾——是一个很快就会被人戳穿的把戏。只有面对穷困,你才能摆脱它对你深深的伤害。”这时,我发现莱斯利已一切就绪,他的虚伪自尊已一扫而光,而他的妻子呢?在急切地准备去适应业已变化了的命运。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拜访了我。他已处理了原先的寓所,而且买下了离城几英里远的一座乡间农舍。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家具打发停当,他的新居只需几件最简单的家什。除了妻子的竖琴以外,他旧居的华丽家具都变卖一空了。他说,竖琴与他妻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中间蕴含着他俩爱情的一段小故事,当初他们恋爱时的一些最甜蜜的时刻就是在竖琴旁度过的:他一边倚着这乐器,一边聆听着她那优美动人的歌声。对于一位溺爱妻子的丈夫的这种浪漫情调的体贴,我只有报之一笑。
此刻他打算返回农舍,他的妻子布置新居已忙碌了整整一天。对于这个家庭故事的发展,我已萌生浓厚的兴趣,况且夜色又是如此美好,于是我主动要求陪他一道回去。
一天的劳顿使得他精疲力竭。当他走到外面时,便陷入了一阵忧郁的沉思之中。
“可怜的玛丽!”他最终启齿道,随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了吗?”我问道。
“怎么?”他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陷入眼下这般卑微的田地,难道真能若无其事吗?——要知道她是关闭在一个可怜的小农舍里——在那龌龊的地方没命地干那些下贱的活计呀!”
“那么她对这一变迁发过牢骚吗?”
“发牢骚?!她惬意得很,情绪好极了!说实在的,她看上去比自我认识她以来的任何时候情绪都要高涨;她对我只有爱,只有温存和宽慰!”
“一个令人钦佩的姑娘!”我感叹道,“你自称穷光蛋,我的朋友,可你从未这般富有——你可知道在这女人身上你所拥有的是取之不尽的美德财富。”
“唔,可是,我的朋友,今晚第一次有人到农舍造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我就可以放心了。今天可是她真正有所体验的第一天;她已住进一个寒酸的住处——为安排那些粗劣的家什,她整整忙碌了一天——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家务劳动的艰辛——她第一次环顾一个没有任何摆设的家——几乎没有东西可为人提供便利的家;兴许这当儿她已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坐在哪个角落,正为将来的困顿前景而发呆哩。”
我因无法反驳出现他所描绘的这一幅画面的可能性,所以我们俩都缄默不语地走着。
我们从大路拐入一条狭窄的小道,小道被浓密的树阴遮蔽着,笼罩在一片完全与世隔绝的气氛之中。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那座农舍,其外表即使对于最具有田园派风格的诗人来说,也嫌过于寒酸;但在我看来,倒也有种可爱的乡村韵味。一株长着茂盛簇叶的野生常春藤爬满农舍的一侧,几棵树木的枝桠优美地盖过屋顶;我觉察到在门旁和房前的草地上颇具匠心地摆放着盆花。在一个小小的边门里面是一条穿过灌木丛的曲折迂回的羊肠小道,直通房门前。当我们刚走近农舍时,里面传出了音乐声——莱斯利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们驻足倾听,那是玛丽的歌声!她吟唱着,歌声婉转、动人,是一首她丈夫格外喜爱的小调。
我感觉到莱斯利放在我臂上的手在颤抖。为了听得更真切,他移步向前。他的脚在砂砾上发出了声响。这时一张妩媚俏丽的脸庞在窗口闪现了一下,旋即就消失了——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接着玛丽迈着轻快的步伐前来迎接我们:她身着一条漂亮的乡村白裙,秀发上缀有几朵野花;她双颊红润清新,笑容可掬——我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动人可爱哩。
“我亲爱的乔治!”她喊道,“你可回来了,我真高兴!我一直在盼啊,盼啊,我还跑到路上去迎接你。我在房后的一株美丽的树下摆了一张桌子,还采摘了一些最鲜美的草莓,我知道你喜欢吃草莓——我们的奶酪可棒了。这里的一切真是太美好,太宁静了——啊!”她说着,一面挽住他的手臂,喜气洋洋地盯着他的脸,“啊,我多么快活!”
可怜的莱斯利被征服了。他一把拽住她,将她抱到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他语塞了,泪如泉涌。他时常对我说,他日后的境遇虽然转好,也确曾过着美满的生活,然而,像这样极度幸福的时刻却是从未有过的。
樊培绪 李长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