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作家。1912年开始发表作品。早期主要写作短篇小说和特写,其作品情节生动,充满幻想和浪漫主义的冒险。30年代以中篇小说蜚声文坛。1955年发表了论述艺术界人士和创作经验的随笔集《金蔷薇》,这里选的是其中的第一篇。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富有抒情色彩,文笔细腻,格调清新,被誉为散文大师。おお
[前苏联] 帕乌斯托夫斯基
这则关于巴黎一个叫让·夏米的清扫工的故事,我是从哪儿知道的,已不复记忆。夏米是靠了替一个街区的工匠们打扫作坊挣钱糊口的。
夏米住在巴黎郊外一间窳陋的窝棚里。本来我完全可以不惜笔墨,把这个郊区的景色绘声绘影地描写一通,藉以把读者引离故事的主线。然而我看值得旁涉一笔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巴黎郊外那些古堡的壁垒直到今天还保存得完好无损。至于在这则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些壁垒却还淹没在金银花和山楂等杂树丛中,是野鸟营巢栖息的所在。
清扫工夏米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搭在北面那堵壁垒的脚下,同洋铁匠、鞋匠、捡烟头的和叫化子的陋屋为邻。
如果莫泊桑当初注意到了这些棚户居民的生活的话,那么他大概还会写出几篇杰作来。说不定这些作品还能给他无可动摇的荣誉再增添几顶新的桂冠。
遗憾的是除了暗探,外人谁也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使暗探也只有在搜索贼赃的时候才会来。
邻居们给夏米起了个绰号,管他叫“啄木鸟”,据此可以想象得出他是个瘦子,鼻子尖尖的,帽子底下总是戳出一撮头发,活像鸟的冠羽。
让·夏米当年也曾过过一段好日子。在墨西哥战争墨西哥战争,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发动的侵略墨西哥的掠夺战争(1862—1867)。期间,他曾在“小拿破仑”小拿破仑,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1808—1873),亦即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仑一世之侄,他于1852年称帝,1870年巴黎革命时被废。“小拿破仑”是雨果在一篇同名政论中给他起的绰号。的军队里当兵吃粮。
夏米可说是命大福大。他在维拉克鲁斯得了严重的疟疾病。于是这个病号还未打过一仗,就被遣送回国了。团长借此机会,托夏米把他的女儿苏珊娜,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带回法国。
团长是个鳏夫,所以不论到哪里都不得不把女儿带在身边。可这回他决意同女儿分离,把她送到里昂的姐姐那儿去。欧洲孩子受不了墨西哥的气候,闹不好就会丧命。何况神出鬼没的游击战争杀机四伏,常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夏米回返法国时正值盛夏,大西洋上溽暑蒸腾。小姑娘终日一言不发,即使看到鱼儿从油汪汪的海水中飞跃出来,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
夏米尽其所能地照料苏珊娜。他当然知道苏珊娜期待于他的不仅是照料,而且还要抚爱。可是叫他这个殖民军团的大兵能够想出什么抚爱的方式呢?他能用什么来叫小姑娘开心呢?玩骨牌?或者唱几支兵营里粗野的小曲?
但又不能老是这样同她默默相对。夏米越来越经常地捕捉到小姑娘向他投来的困惑的目光。他终于决定开口,把自己的身世讲给小姑娘听。他讲得虽然凌乱,可是挺详细,连芒布海峡岸边那个渔村的好些细节,诸如流沙、退潮后的水洼、乡村教堂那口有了裂纹的破钟、他那给邻居们治疗胃灼热的母亲等等都想了起来。
夏米认为这些回忆中没有一丝一毫东西能够使苏珊娜开心起来。但叫他奇怪的是小姑娘居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没完没了地缠着他把这些故事讲了又讲,而且还要他讲得一回比一回详细。
夏米搜索枯肠,挤出了一个又一个细节,临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真有其事了。其实,这不是对往事的回忆,而是回忆的淡淡的影子。这些影子好似一团团薄雾,早已飘散殆尽。这也难怪夏米,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还要他重新去回想他一生中这段早已逝去的岁月。
有一天,他隐隐约约地回想起了关于金玫瑰的事。他家乡有个年老的渔妇,在她家那座耶稣受磔刑的十字架上,挂着一朵用金子打成的、做工粗糙的、已经发黑了的玫瑰花。但他已记不清,是亲眼看到这朵金玫瑰的呢,还是听旁人说的。
不,大概不是听旁人说的,有一次他好像还看到过这朵玫瑰,他至今还记得那天虽然窗外阴云密布,海峡上空起了风暴,可是这朵玫瑰却微微闪烁着金光。夏米越往下讲,就越清晰地想起那朵金玫瑰的光华——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闪烁着几个金灿灿的火花。
全村的人都很奇怪,这老婆子干吗不把这件宝物卖掉,否则准能卖到一大笔钱。只有夏米的母亲一个人要人家相信这朵金玫瑰是不作兴卖掉的,因为这是当初,老婆子还是个嘻嘻哈哈的姑娘,在奥迪埃尔纳奥迪埃尔纳,法国西部一滨海小渔港。一家沙丁鱼罐头厂当女工的时候,她的未婚夫为了祝愿她“幸福”馈赠给她的。
“像这样的金玫瑰世上是少有的。”夏米的母亲说,“谁家有金玫瑰,谁家就有福气。不光这家子人有福气,连用手碰到过这朵玫瑰的人,也都能沾光。”
夏米那时还是个孩子,他急切地期待着老妇人交上好运。结果连好运的影子也没见到。老妇人的小屋在风中颤抖着,每天晚上屋里连盏灯都点不起。
夏米没等到老妇人时来运转就离开了村子。直到一年之后,夏米才在勒阿弗尔勒阿弗尔,法国海港,滨英吉利海峡。碰到一个他认识的在邮船上当司炉的人。那人告诉他,老妇人的儿子,一位画家,出人意料地由巴黎回到了家乡。画家留着大胡子,是个快活而又古怪的人。自打他回来后,老妇人的小屋就完全变了样,不但充满了欢笑,而且十分富足。据说这些画家,只消信手涂上几笔,就能赚到一大笔钱。
有一回,夏米坐在甲板上,用他那把铁梳子替苏珊娜梳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苏珊娜问他:
“让,会有人送给我一朵金玫瑰吗?”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夏米回答说,“说不定也会有个傻小子来找你的,苏珊苏珊,苏珊娜的昵称。。我们连队有个当兵的,别看他人挺瘦,运气可好哩。这小子在战场上捡到了半副坏了的金牙,就用它来请全连的人喝酒,喝得好痛快呀。那还是安南战争安南战争,指1858年至1884年法国侵略越南的战争。时候的事儿。喝醉了酒的炮手们为了逗乐,一个劲儿地打臼炮,有一发炮弹正巧落进一座死火山的喷火口,在里边炸了开来,可不得了,火山开始爆发了,扑扑地直往外冒岩浆,我都忘了这座火山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喀拉—托喀火山此处是夏米在胡诌。“喀拉—托喀火山”显系喀拉喀托火山之误。该火山不在越南境内,而是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与爪哇两岛之间的一座活火山岛上。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曾大爆发,引起了剧烈的海啸和地震,毁去原有岛屿的三分之二,淹没邻近岛屿的许多村庄,死亡约5万人。——原注。火山爆发得好厉害!有四十个村民给活活烧死。你想想看,就为了这么半副假牙,有这么多人白白地送了命!后来才弄清楚假牙是我们团长丢失的。这事不消说只好悄悄地了掉啦,因为军队的声誉高于一切。反正那一回我们一个个都喝得烂醉如泥。”
“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苏珊娜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发生在——安南,在印度支那。那儿的海洋烈焰滚滚,就跟地狱一样,可是海蜇却漂亮得像芭蕾舞女演员穿的那种花边短裙。安南那地方可潮湿哩,一夜的工夫,我们的靴子里就长出了蘑菇!要是我胡诌,就把我吊死!”
在此之前,夏米听到过不少大兵们的胡诌,可他自己从来没说过一句瞎话。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说,只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必要罢了。而现在,他认为他的神圣职责就是千方百计地使苏珊娜开心。
夏米把小姑娘带到了里昂,当面把她移交给一个瘪着蜡黄的嘴唇的高个子女人——苏珊娜的姑妈。这老婆子浑身缀满了黑玻璃珠子,亮闪闪的,活像马戏团里的一条蛇。
小姑娘一看到老婆子,就吓得紧紧地偎着夏米,把身子贴在他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上。
“没关系!”夏米悄声地安慰苏珊娜说,轻轻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我们这些当兵的也是没法给自己挑选连队长官的。苏珊,你是个女兵,忍耐着点!”
夏米走了。他好几次回过头来望着那幢死气沉沉的房子的窗户,只见挂在那里的窗帘连风都不愿去吹动。在湫隘的街巷中可以听到各家小店铺里时钟匆忙的滴答声。夏米的军用背囊里,藏着苏珊的一件纪念品——她扎辫子用的一条揉皱了的天蓝色缎带。不知为什么这条缎带有一股子淡淡的馨香,仿佛曾在紫罗兰的花篮里放了很久似的。
墨西哥的疟疾使夏米的身体垮掉了。他未能得到士官的军衔就退伍了,他是以一个普通列兵的身份复员回去过平民百姓的生活的。
多少年过去了,夏米始终一贫如洗。他曾换过许多低微的职业,最后当了巴黎的一名清扫工。从那以后,不论到哪里,他总是闻到一股尘土和污水的气味。甚至从寨纳河上越过重重房屋飘到街上来的微风中,从林阴道上穿着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婆们兜售的一束束湿润的鲜花中,他闻到的也是这种气味。
逝去的时日连成一片黄腾腾的烟雾。但有时,夏米心灵的眼睛却能在这片浑浊的烟雾中看到一朵玫瑰红的浮云,这是苏珊娜的一件旧衣裳。这件衣裳发出一股春日清新的气息,仿佛也曾在紫罗兰的花篮里放了很久似的。
她,苏珊娜,现在在哪里?她的情况怎么样?他只知道她现在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而她的父亲因负重伤不治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