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的一天,我沿着篱笆走去,那时我十一岁。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走路,总是走得很快。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消沉和忧愁的话,那肯定是豪放和骄傲的。此时,我的思想好像一支大军,它征服了敌人的首都,正浩浩荡荡开进城里,我则和胜利的主帅走在一起,我们有相同的权力感,有相同的头脑。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心爱的小姑娘,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她梳着两条小辫,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她最多不过期待我把那本答应了的图画书给她罢了。我却设想,在她碰到什么生命危险时,我把她抢救出来,同时阻止别的男孩子接近她。尽管如此,我们彼此理解。
当我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我的生活刚好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因为我初中毕业了。我是在一所私立学校读初中。那所学校除小学班级外还设了初中班级,是胡滕纽斯博士私人办的。我们读的和公立中学一样,但高中必须进入公立中学,否则不能去考高等学校,只能到什么办公室当个小职员。
在胡滕纽斯学校里,我们读的不仅是和公立中学学生同样的书,而且和他们受同样的惩罚,庆同样的节日,经历同样的喜怒哀乐。这里同那里一样,只有遵守同样的规则才能成为好学生,否则就是坏学生。我们和他们本来应该携起手来,我们双方都是可怜人,我们都受到过重的家庭作业的折磨,每天都要遇到新的难题,只有我们那种年龄的精力才能克服这一切困难。不过,从根本上说,我们当学生的不像后来当低级职员或商店学徒的人那样互相疏远,也没有那样的安定和幸福。
但是,我们不仅不携起手来,反而互相敌对。正如一般人说的纯粹是出于任性。我却觉得,互相友好,和平共处对我们来说是失去身份的东西,因此我们就敌对起来。只有那种人能够和平共处,友好往来,他们或者是初中学生,或者是高校学生,大多数能互相说说心里话,表示你我都是差不多的。互相敌对则不一样。在互相敌对中,大家就可以互相表现骄傲,表现自尊。那时人们就可以隔着篱笆对敌人叫喊:你是畜生!这样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很好的安慰。
我,十一岁的小孩。那天沿着篱笆走去的时候,没有隔着篱笆骂人。篱笆那边有一块草地,公立中学学生正在草地上玩。他们都是我们胡滕纽斯学校学生的敌人。篱笆是碧绿的,草地也是碧绿的,那天城外的天气又格外的好,我真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我表面上却和往常一样,穿着长统靴子,一个人匆忙走过去。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看他们。我只是严厉地告诫自己:
“我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
当时已经决定,下学期我要转到公立中学去读高中了。现在我决定永远要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就必须永远是十一岁,不会再长大了。
这一点,照我当时的观点来看,也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下这个决心。那么我这个宣战是不是从心坎里说出来的呢?我这种自勉的话是不是真诚的呢?今天我还记得这句话,正是因为它包含着无比的荒谬,而且这种荒谬还含有派性的意味,它不是完全无意识做出来的。
以后,每逢我敌视别人,或者别人敌视我的时候,我总要想一想:这种敌视是不是同我当时说的我要永远做胡滕纽斯学校的学生那句话差不多呢?每逢出现民族间的仇视以及世界上其他一切仇视的时候,我也总是要这样看。这样看确实没有什么帮助。我自己对别人的仇视并不是每次都可以用这种看法来避免的,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些传统的习惯势力。但是我内心对于这些事情总是表示怀疑,认为其中暗藏着那个胡滕纽斯学校的小孩子,他永远不愿长大。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