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1788—1860),德国著名哲学家。代表作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おお
[德] 叔本华
由于人性奇特的弱点,我们经常过分重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其实,只要稍加反省就可知道别人的看法并不能影响我们可以获得的幸福。所以我很难了解为什么人人都对别人的赞美夸奖感到十分快乐。如果你打一只猫,它会竖毛发;要是你赞美一个人,他的脸上便浮起一线愉快甜蜜的表情,而且只要你所赞美的正是他引以自傲的,即使这种赞美是明显的谎言,他仍会欢迎之至。
只要有别人赞赏他,即使厄运当头,幸福的希望渺茫,他仍可以安之若素;反过来,当一个人的感情和自尊心受到自然、地位或是环境的伤害,当他被冷淡、轻视和忽略时,每个人都难免要感觉苦恼甚至极为痛苦。
假使荣誉感便是基于此种“喜褒恶贬”的本性而产生的话,那么荣誉感就可以取代道德律,而有益于大众福利了;可惜荣誉感在心灵安宁和独立等幸福要素上所生的影响非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所以就幸福的观点着眼,我们应该制止这种弱点的蔓延,自己恰当而正确地考虑及衡量某些利益的相对价值,从而减轻对他人意见的高度感受性;不管这种意见是谄媚与否,还是会导致痛苦,因它们都是诉诸情绪的。如果不照以上的做法,人便会成为别人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的奴才——对一个贪于赞美的人来说,伤害他和安抚他都是很容易的。
因此将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价值和在他人的眼里的价值加以适当的比较,是有助于我们的幸福的。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价值是集合了造成我们存在和存在领域内一切事物而形成的。简言之,就是集合了我们前章所讨论的性格、财产中的各种优点在自我意识中形成的概念。另一方面,造成他人眼中的价值的是他人意识;是我们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和连带对此形象的看法。这种价值对我们存在的本身没有直接的影响,可是由于他人对我们的行为是依赖这种价值的,所以它对我们的存在会有间接而和缓的影响;然而当这种他人眼中的价值促使我们起而修改“自己心目中的自我”时,它的影响便直接化了。除此而外,他人的意识是与我们漠不相关的;尤其当我们认清了大众的思想是何等无知浅薄,他们的观念是多么狭隘,情操如何低俗,意见是怎样偏颇,错误是何其多时,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就更不相干了。当我们由经验中知道人在背后是如何地诋毁他的同伴,只要他毋须怕对方也相信对方不会听到诋毁的话,他就会尽量诋毁。这样我们便会真正不在乎他人的意见了。只要我们有机会认清古来多少的伟人曾受过蠢虫的蔑视,也就晓得在乎别人怎么说便是太尊敬别人了。
如果人不能在前述的性格与财产中找到幸福的源头,而需要在第三种,也就是名誉里寻找安慰,换句话说,他不能在他自身所具备的事物里发现快乐的源泉,却寄望他人的赞美,这便陷于危险之境了。因为究实说来我们的幸福应该建筑在全体的本质上,所以身体的健康是幸福的要素,其次重要的是一种独立生活和免于忧虑的能力。这两种幸福因素的重要,不是任何荣誉、奢华、地位和名声所能匹敌和取代的,如果必要我们是会牺牲了后者来成就前者的。要知道任何人的首要存在和真实存在的条件都是藏在他自身的发肤中,不是在别人对他的看法里;而且个人生活的现实情况,例如健康状态、气质、能力、收入、妻子、儿女、朋友、家庭等,对幸福的影响将大于别人高兴怎么对我们的看法千百倍;如果不能及早认清这一点,我们的生活就晦暗了。假使人们还要坚持荣誉重于生命,他真正的意思该是坚持生存和圆满都比不上别人的意见来得重要。当然这种说法可都只是强调如果要在社会上飞黄腾达,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即名誉的好坏是非常重要的,关于此点,容后详谈。只是当我们见到几乎每一件人们冒险犯难,刻苦努力,奉献生命而获得的成就,其最终的目的不外乎抬高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当我们见到不仅职务、官衔、修饰,就连知识、艺术及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求取同僚更大的尊敬而发时,我们能不为人类愚昧的极度扩张而悲哀吗?过分重视他人的意见是人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个错误根源于人性深处,也是文明于社会环境的结果,但是不管它的来源到底是什么,这种错误在我们所有行径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它有害于真正幸福的事实则是不容否认的。这种错误小则使人们胆怯和卑屈在他人的言语之前,大则可以造成像维吉士将匕首插入女儿胸膛的悲剧,也可以使许多人为了争取身后的荣耀而牺牲了宁静与平和、财富、健康,甚至于生命。由于荣誉感(使一个人容易接受他人的控制)可以成为控制同伴的工具,所以在训练人格的正当过程中,荣誉感的培养占了一席要地。人们非常计较别人的想法而不太注意自己的感觉,虽然后者较前者更为直接。他们颠倒了自然的次序,把别人的意见当做真实的存在,而把自己的感觉弄得含混不明。他们把二等的出品当做首要的主体,以为它们呈现在他人前的影响比自身的实体更为重要。他们希望自间接的存在里得到真实而直接的结果,把自己陷进愚昧的“虚荣”中,而虚荣原指没有坚实的内在价值的东西。这种虚荣心重的人就像吝啬鬼,热切追求手段而忘了原来的目的。
事实上,我们置于他人意见上的价值以及我们经常为博取他人欢心而作的努力与我们可以合理地希望获得的成果是不能平衡的,也就是说前者是我们能力以外的东西,然而人又不能抑制这种虚荣心,这可以说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疯癫症。我们每做一件事,首先便会想到:“别人该会怎么讲?”人生中几乎有一半的麻烦与困扰就是来自我们对此项结果的焦虑上;这种焦虑存在于自尊心中,人们对它也因日久麻痹而没有感觉了。我们的虚荣弄假以及装模作样都是源于担心别人会怎么说的焦虑上。如果没有了这种焦虑,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奢求了。各种形式的骄傲,不论表面上多么不同,骨子里都有这种担心别人会怎么说的焦虑,然而这种忧虑所费的代价又是多么大啊!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里都有这种焦虑,我们在小孩身上已可见到,而它在老年人身上所产生的作用就更强烈,因为当年华老大没有能力来享受各种感官之乐时,除了贪婪他剩下的就只有虚荣和骄傲了。法国人可能是这种感觉的最好例证,自古至今,这种虚荣心像一个定期的流行病时常在法国历史上出现,它或者表现在法国人疯狂的野心上,或者在他们可笑的民族自负上,或者在他们不知羞耻的吹牛上。可是他们不但未达目的,其他的民族不但不赞美却反而讥笑他们,称呼他们说:法国是最会“盖”的民族。
在1846年3月31日的《时代》杂志有一段记载,足以说明这种极端顽固的重视别人的意见的情形。有一个名叫汤默士·魏克士的学徒,基于报复的心理谋杀了他的师傅。虽然这个例子的情况和人物都比较特殊一点,可是却恰好说明了根植在人性深处的这种愚昧是多么根深蒂固,即使在特异的环境中依旧存在。《时代》杂志报道说在行刑的那天清晨,牧师像往常一样很早就来为他祝福,魏克士沉默着表示他对牧师的布道并不感兴趣,他似乎急于在前来观望他不光荣之死的众人面前使自己摆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在队伍开始走时,他高兴地走入他的位置,当他进入刑场时他以足够让身边人听到的声音说道:“现在,就如杜德博士所说,我即将明白那伟大的秘密了。”
接近绞刑台时,这个可怜人没有任何协助,独自走上了台子,走到中央时他转身向观众连连鞠躬,这种举动引起台下看热闹的观众们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一个人当死的阴影就在眼前时,还在担心他留给一群旁观者的印象,以及他们会怎么想他。另外在雷孔特身上也发生了相似的事情,时间也是公元1846年,雷孔特在为企图谋刺国王而被判死刑,在法兰克福被处决。审判的过程中,雷孔特一直为他不能在上院穿着整齐而烦恼。他处决的那天,更因为不许他修面而为之伤心。其实这类事情也不是近代才有的。马提奥·阿尔曼在他著名的传奇小说《Guzmrn be alfarache》的序文中告诉我们,许多中了邪的罪犯,在他们死前的数小时中,忽略了为他们的灵魂祝福和做最后忏悔,却忙着准备和背诵他们预备在死刑台上做的演讲词。
我拿这些极端的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因为从这两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自己本身放大后的样子。我们所有的焦虑、困扰、苦恼、麻烦、奋发努力几乎大部分都起因于担心别人会怎么说:在这方面我们的愚蠢与那些可怜的犯人并没有两样。羡慕和仇恨经常也源于相似的原因。
要知道幸福是存在于心灵的平和及满足中的。所以要得到幸福就必须合理地限制这种担心别人会怎么说的本能冲动,我们要切除现有分量的五分之四,这样我们才能拔去身体上一根常令我们痛苦的刺。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因为此类冲动原是人性内自然的执拗。泰西特斯说:“一个聪明人最难摆脱的便是名利欲。”制止这种普遍愚昧的惟一方法就是认清这是一种愚昧,一个人如果完全知道了人家在背后怎么说他,他会烦死的。最后,我们也清楚地晓得,与其它许多事情比较,荣誉并没有直接的价值,它只有间接价值。如果人们果能从这个愚昧的想法中挣脱出来,他就可以获得现在所不能想象的平和与快乐:他可以更坚定和自信地面对着世界,不必再拘谨不安了。退休的生活有助于心灵的平和,就是由于我们离开了长久受人注视下的生活,不需再时时刻刻顾忌到他们的评语:换句话说,我们能够“归返到本性”上生活了。同时我们也可以避免许多厄运,这些厄运是由于我们现在只追寻别人的意见而造成的,由于我们的愚昧造成的厄运只有当我们不再在意这些不可捉摸的阴影,并注意坚实的真实时才能避免,这样我们方能没有阻碍地享受美好的真实。但是,别忘了:值得做的事都是难做的事。
张尚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