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1879—1970),英国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毕业于剑桥大学。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印度之行》,另有三部短篇小说集和两部散文集问世。他的文艺批评论著《小说面面观》被称作二十世纪分析小说的经典作品。おお
[英] 福斯特
吾辈儒雅之士,有如汪洋滴墨。我们亦能与他人和善相交。孤傲独处,唯与鸿儒相交的昔日,已成黄历,那时,我们偶遇性情不同的人,便会张口结舌、惊骇失色。感谢苍天,文化不再是社会财富,不能作阻挡苍生的屏障、跻身贵族的阶梯。在战后的英国,这便是屈指可数的改良之一。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著《罗吉·弗赖伊传》便精彩地展示了这变化;这里,我们可以追溯附庸风雅之风的衰败、享乐愉悦思想的发展。
我们无非沧海一滴,与我同乐者甚少。让吾辈谨记自身的微渺,闭门暂省自身的困惑、福祉和悲哀。愿听不听,悉听尊便。大千世界,人声喧嚣,我们只在一隅低语。
举步上前,便见我们的困惑:我们的所知是否值得传与后世?粗言之,我们的所知不过是诗、书、画、乐的皮毛、班门弄斧的技巧。我们安坐暖炉边、电灯下,继承了千载不衰的传统。此传统虽流传天下,却颇受贵族庇护。昔日,治人者以金钱养文化,却不知所以然;他们涉足教堂神殿,乐善好施;这是高尚的举动,虽然附庸风雅,但也让艺术家偷得一顿残羹、文人墨客争得一份闲职,于是乎,艺术的创造,亘古不衰。今天,身居高位者目光犀利,诚实坦率,远胜昔日的治人者,他们绝不为己所不欲而浪掷金钱;且听门外的喧声,楼上的邻人不需诗、书、画、乐,不需我们举荐的一切。我们该冒昧相扰么?当他匆匆奔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时,我们是否该像未婚的姑妈那样,怀抱包袱,上前正色道:“我受托将此交付与你……索福克勒斯、委拉斯开兹、亨利·詹姆斯……窃以为,包袱虽重,你终会深爱不舍,况,你若拒收,实不知谁将……恳请……恳请……当真要紧,这是文化。”
他的回答未必令人振奋,但,拒收也罢,不拒也罢,我们当如何以对?这便是我们的困惑,这便是我们低语的内容,而此时,他正同友人为电池的批发价、巴尔哈姆和伊林间的捷径争得面红耳赤。他不需要这些,你一见便知。拉斯金和莫里斯自以为发现了艺术和文学的真髓,他们的侃侃雄辩如今已沉寂。他绝不会秉承这包袱,除非我们吹之捧之,取智取之策。今日的世人,或漠然冷待昔日的艺术精品,或疑之虑之,不经莫斯科消毒,绝不接受。英国的私营企业之内,冷漠笼罩一切。我结识了几位钦仰文化的工人,总担心他们也厌倦了,深恐失去我们交游的乐趣。
何去何从?
万事莫为,亦勿举荐文化。设若未来没有文化,设若未来的文化非吾辈智力所及,那么,姑妈最好自享那包袱,勿再絮叨。这样才不失君子的风范,给人以平易的印象,这才是对楼上邻人的尊重。我是何人,竟在此忧人之所不忧?我已是世间老朽,亦爱老朽之物,但求离群索居。你以为然否?我们这些奉承国王的末代遗民,我们能够无悲无苦,安然坐在地上,讲述国王之死的悲哀故事吗?举杯痛饮吧——无人稀罕这波斯花园的玉液、希腊葡萄园的琼浆。且任杯盘狼藉——无人赞美器皿的精致。去时莫悲莫傲。时间偶然发现你的失误,这实在无关荣辱。
难就难在:闲兴雅趣并非美酒金杯。闲兴雅趣酷似宗教,后继无人,则无欢乐可言。人若深爱艺术品,自己便成了艺术的同仁;他将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这种“弘扬艺术的冲动,其形式或属教育,或属批评;但,这毕竟是雄雄火焰的一道光华,扑灭它,便是阻碍福音的传播。故此,闭门独坐,唯以文章典籍为伴、鸿儒雅士为友,实属虚妄。武断自然是错,甚至宽容与机智亦有过多的传教精神,亦非上策。文化福音之所需,是让一人光芒四射,激发众人的好奇,于是他们便问,索福克勒斯、委拉斯开兹、亨利·詹姆斯何能给人如此的乐趣。且去寻乐吧。那些悲哀、严峻的“经典”只会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像已故的罗吉·弗赖伊一辈儒雅之士若能悠然自享其乐,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便难禁同乐的诱惑,极愿亲享读书破万卷的情趣。
我们似乎只能如此,我们聚在寒舍低语,而邻人嗓音洪亮,为巴尔哈姆和伊林争执不休。请记住,我们仅是文化的所有人,却非富于创造的艺术家。富于创造的艺术家将会另辟蹊径,他重任在肩。我等的任务便是自得其乐,勿失心性,弘扬文化,不因我们热爱人类,而因此举超凡而无价。这是福音,然未必是仁慈的福音;这是表达感受的激情。艺术作品便有此等神奇的禀赋;参与创作的兴奋弥漫着,深受感染者便跃升为艺术的同仁。
我们的福祉、我们的悲哀,毋须世人的关注。从年初至岁末,我潜心攻读洛克的《认识论》,受益匪浅;也对《贵妇人画像》乐不释手。但有谁在乎呢?我因未能赴法而郁郁寡欢,又有谁在乎呢?这都是令人激荡的私事;楼上的邻人没有丝毫兴趣。当我放声大笑,他才略加注意。
田智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