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曾家河背沙到杜鹃山半山腰,有一两里路,全是陡坡羊肠小道。青壮汉子背一背笼上去也很累、很吃力。父亲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呀,还这么一背笼一背笼地往山上背,加之父亲是一个做事特别认真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尽力而为。他能背一百斤,就绝不会只背九十九斤!生怕人家吃了亏,生怕公家吃了亏。他说力气是奴才,用了它又来,他一背笼总是百把多斤。从曾家河到杜鹃山半山腰,他每天都要背三四十背笼,哪天不是汗湿衣衫?哪天不是筋疲力尽呀?可他还是一背接一背地背,一天接一天地背。他说他每背一背沙,彤华离大学就近一步。他就这么背呀,背呀,他背的是自己的梦想,背的是儿子的希望,背的是自己的心愿,背的是儿子的前程呀!为了儿子,他在拼老命!他每多背一背,就多挣两角钱!为了儿子,他心甘情愿流血流汗!
父亲就这样坚持每天背沙,从曾家河到杜鹃山,一背又一背,一天又一天。每每天天,从太阳升背到太阳落,有时天不亮就开始背,天黑了好久才收工,经常是送走了星星、月亮迎太阳,送走了太阳又迎来了星星、月亮。天下雨了,他就戴上斗笠,披上薄膜,照常出工照常背,汗水、雨水,他的衣裳没有干过。中午,他稍微歇息一下,啃几个苞谷粑粑,或者是洋芋果,就算是吃了午饭。渴了就喝几口河水。他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午饭,更不要说午休了哪!杜鹃山没停顿过他“咳哟!咳哟!”的号子声。
背呀,背呀,父亲就这样坚持背了七七四十九天。
背呀,背呀,父亲就这样坚持背了一千四百八十八背笼。
背呀,背呀,父亲就这样坚持背,上山下山,往返将近三千趟。
父亲就这样背呀,背呀,杜鹃山半山腰耸立起一座河沙堆成的小山峰!
彤华只三天就要上学了。
父亲准备去电站结账。
父亲还没动身,陈站长却先上了门。
陈站长在门外高声大嗓喊道:“老曾!老曾!”
父亲听到是陈站长的声音,连忙答应:“哎!哎!”父亲边答应边走出屋,迎接陈站长:“哎哟,陈站长,您怎么来了呀?”
“哈——哈——”陈站长哈哈打得山响,一把抓住父亲的双手,说:“老曾呀,我来给你送恭贺啊!”
父亲忙答谢:“陈站长呀,经不起,经不起呀!谢谢陈站长!谢谢陈站长!陈站长,快请屋里坐啊!”
陈站长说:“不客气,不客气呀!我又不是客,常来常往的,你家茶叶,我都喝了好几斤哪!”
父亲笑道:“陈站长说笑了,您端了我几回茶杯呀?您坐,我去泡茶。”
陈站长一把拉住我父亲,说:“老曾呀,不客气了,不要泡茶了,我不渴。你来坐坐吧,我给你把背沙的工钱送来了哪。”
“哎哟,陈站长呀,这工钱应该我去电站拿呀,您这么忙,还给我送来了,太谢谢您哪!”父亲忙不迭连声说:“谢谢陈站长!谢谢陈站长哪!”
陈站长说:“老曾哪,你儿子考上了大学,山里飞出了金凤凰,我们都为你高兴啊!也是应该来祝贺你,给你送恭贺啊!”
父亲笑着说:“全靠党的培养呀!没有党的培养,他还不是跟我一样,天底下又多一个种田的大老粗呀!”
陈站长说:“要有你这样的思想境界,才能真正为国家培养出有用之材呀!”陈站长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老曾,你背了四十九天沙,我同会计商量了一下,按五十天计算,每天算两个班,合计一百个工,一个工按4元计算,应付你工资总额是400元钱。另外,我们电站的职工听说你儿子考上了大学,也都很高兴,也都向你表示祝贺,派我作代表来给你送恭贺!他们每人都要表达一点意思。我们一共二十五名干部职工,你五元,他十元,我一清点恰巧也是400元,两项合计800元。要得发,不离八,一个好吉利的数字呀!”陈站长说着,把钱交给我父亲,接着又说:“老曾呀,你收下,点点数吧!”
父亲双手接过钱,说:“大家这么帮助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啊!我只有叫我儿子努力学习,学好知识,出社会后,好好为国家服务,好好为人民服务,来报答大家的帮助和恩情啊!”
陈站长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谢字说多了,就不亲热了呀!老曾,你也要抓紧为儿子上学做准备,很忙的哪!我就不坐了啊!”
父亲说:“陈站长,您工作也很忙,我也就不留您了。您什么时候稍闲了,就来我们家吃顿便饭吧!”
“一定来,一定来!你家的饭我是百吃不厌哪!你可要给我格外多准备点粮食哪!”说完,又是一阵响哈哈,叫声“多谢了!”就走了。
父亲目送陈站长远去,心里充盈着对陈站长的感激。
送走了陈站长,父亲刚进屋,门外又传来了恭贺声:“明俊哥,明俊哥,送恭贺哟!”
我们连忙出门,来的是姑爹、舅爷、舅妈、姨妈、姨爹,都是来给彤华贺喜的。紧跟着,二爹、二妈、三爹、三妈、幺爹、幺妈也都来了。
乡邻乡亲也一茬接一茬来了。
来人都给彤华贺了喜,把了钱,二元、五元、十元,还有给二十元的。那个时候,二十元可是个大数目啊!
晚上,雪柳对我说:“亲戚朋友都给彤华弟弟把了钱,你怎么无动于衷呢?”
我开玩笑说:“你没安排,我怎么能擅自行动呢?”
雪柳佯嗔道:“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安排呀?什么事不是你说了算呀?你不想给,拿我当挡箭牌!”
我忙说:“谁不想给呀?”
雪柳说:“你呀!田彤华的大哥呀!弟弟上大学,大哥不想给钱哪!”
我辩解道:“你不要冤枉我,我早就准备好了哪!”
雪柳问:“准备好了?真的吗?”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假话了呀?”
雪柳说:“你说没说过假话,我不敢给你打保票!你刚才就没说实话,一时说是我没安排,一时又说早就准备好了,哪是真哪是假呀?”
我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呀?”
雪柳说:“好吧,这回就算是玩笑,那你打算给彤华多少钱呀?你可不要再开玩笑了哪!”
我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说:“这多,五十元。”我摆出了一副大哥大的架式。
雪柳瞪了我一眼,反问道:“五十元?”
我说:“是呀,我是他大哥,不给五十元像话吗?人家不笑话我吗?人家不说我是个小气鬼呀?”我完全误解了雪柳的意思,以为她说我给多了。
雪柳不满地望了我一眼,生气地说:“亏你还是他大哥!五十元钱拿得出手呀?你当真是个小气鬼呀!”
我真没想到雪柳会给我戴上小气鬼的帽子,就说:“五十元,五十元呀,我两个月的工资呀!两个月的工资呀,你知道吗?”
雪柳狠狠瞪我一眼,说:“曾奎生呀,我跟你睡了上十年的瞌睡,才知道你这么小气呀!原先,我一直认为你大方,仗义,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看来我看走了眼哪!”
我忙赔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用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依你说,我应该给多少钱才行哪?”
雪柳说:“给就给一个整数,一百元。”
我一惊,脱口而言:“一百元?”
雪柳微微一笑,调侃道:“怎么?吝啬了吧?”
我慌忙解释:“不是。是我身上只有五十元钱了呀!”
雪柳又是一笑,说:“你只有五十元,我还有五十元呀!”
我问:“你有五十元?你怎么还会有这么多钱呀?”
雪柳横我一眼,说:“你放心,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也不是哪个相好的给的。”
我不解地问:“那你这钱——”雪柳说:“你每个月都给五元钱,我都攒着没用呀。”
“你真是我们家的聚财神啊!我真服了你呀!”我由衷地赞叹一句。
雪柳笑道:“就你嘴巴甜哪!”
我也笑着说:“我是实话实话呀!再说,你出手这么大方,我真不如你呀。就听你的,我们给彤华一百元。我再按月给他汇去点。”
雪柳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今后你不必每个月都给我钱,一定要把彤华多点。我们家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呀,你是他大哥,更是责无旁贷呀!”
我只有连连点头的份,说:“我都听夫人的,按夫人的指示办,坚决落实夫人的指示。”
雪柳朝我胸前擂了一拳,笑嘻嘻地说:“油腔滑调,没有个正经像,还是一个文化人哩!你哪里还有文化人的风度呀?”
“那是,那是,夫人的话一针见血,一言中的,我改,我一定改,争取做一个像样的文化人。”
雪柳嘻嘻一笑,说:“好啊,那就看行动吧!”我连忙从身上掏出五十元钱给了雪柳。
雪柳把一百元钱给了彤华。
彤华上学的钱解决了。
父亲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母亲也大大舒了一口气。
三天过后,彤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送走了彤华,父亲又催促文华:“文华,你也应该去学校了吧?”
文华点了点头,“嗯”了几声,没正面回答父亲的话。
父亲没注意文华的表情,也就没在意文华“嗯”字的潜台词,径直上班去了。
父亲走后,文华对母亲说:“妈,前天姑爹来我们家,我问姑爹,幺姑为什么没有来?姑爹说,你幺姑生病了,她想来,可是她走不来。妈,幺姑病了,我去看看她吧?”
母亲说:“幺姑生病了,是应该去看看她呀。你幺姑为了你爹,为了照护你大哥,小小年纪,受的苦有卖的呀!你大哥读书,你姑爹又帮助接济了不少钱哪!知恩图报,我们是不应该忘记你幺姑、你姑爹他们啊!”
文华说道:“自古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呀!我会记住他们对我们家的恩德的。”
母亲说:“你有这份心就好。那你就去看看幺姑吧。反正去也不太远。”
文华说:“嗯!妈,那我就去啦。”
母亲点头同意,说:“你要快去快回呀,明天要上学去呀。不能误了上学的大事呀!”
文华回答:“妈,我知道,您放心吧。”
母亲说:“那你早点动身走吧,赶到幺姑家吃中饭,吃了中饭就回家,赶到屋天还不会黑呀。”
“嗯!”文华点了点头,换上旧解放鞋,起身走了。
文华年少有劲,三个小时的路程,他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幺姑家。
亲侄儿来了,娘屋家来了人,幺姑很高兴,她把文华迎进屋里,问:“文华,你怎么有时候上我们高头来呀?彤华上学去了吗?”
文华回答道:“彤华今天赶早走啦。听姑爹说,您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我来看看您呀。”
幺姑说:“我一点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很忙,怎么还要专门来看我呀?你来了,我很高兴。你们还记得我这个幺姑,我也心满意足了啊!我就是有病,一看见你们也就好了啊!”
文华说:“我们应该经常来看看您呀!我们只有您这个亲幺姑呀!”
幺姑说:“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家有各家的事,你们都很忙啊!哎,文华,你不也快要上学了呀?我屋后头的高兴泉说跟你是同班同学,也是高一,他昨天就去学校报到了呀,你怎么还有时间来看我呀?”
“这——”文华欲言又止。
幺姑见文华吞吞吐吐,便问:“文华,你有什么事吧?有事就告诉你幺姑,看幺姑跟你帮不帮得上忙。”
“我——”文华嗫嚅了几下,没有说出口。
幺姑开导说:“文华,有事你尽管对我说呀。”
“幺姑,”文华向幺姑道出了实情:“爹、妈为我们读书,心都操碎了,二哥考取了大学,大学四年,需要不少钱呀!您知道的,我们家贫穷,很困难,没有钱哪!爹拼死拼活下苦力挣钱,又左车右借才凑足了二哥上学的钱。我上高中又要钱,那是在爹、妈身上榨血汗哪!为了我上学,爹今天又去龙洞电站背沙了。我不忍心看着爹为我们当儿子的拿命拼呀!因此,我打算不上学了哪。”
幺姑听了,心里一惊,问道:“什么?你不上学去了呀?”
文华说:“我不能眼看着爹为了我们读书累倒了呀!”
幺姑问:“文华,你爹知道你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