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大地,世间万物更新,春天来了,父亲带着我,离开湖南九峰山,回到了湖北曾家畈。
我们曾家在曾家畈繁衍生息了十一代近三百年,曾家畈也因曾家兴旺发达而得名。又因日本鬼子洗劫、毁灭鄂西汉洋关及周边乡村,曾姓人家大多避逃西迁,曾家畈的曾姓人家,也仅剩下我们这一房了。
曾家畈在杜鹃山和桃花山之间,汉洋河支流小河从畈中间穿流而过,小河也因曾家畈而改为曾家河。曾家河两岸有十来户人家,大多姓曾。几户不姓曾的人家也都同曾家有姻缘连襟关系。我爷爷居住的曾家老屋场地处曾家河北岸,座北朝南,面向杜鹃山,背负桃花山,门前青山碧水,屋后鸟语花香,山上花烂漫,河里鱼逐流,山乡美景,美不胜收。
曾家畈离汉洋关镇十多里路,解放以后,汉洋关已日渐恢复,渐显生机。
我们回到曾家畈,住进爷爷家里。因父亲是上门入赘结了婚的人,已不属于这个家的成员,现在只能是暂住爷爷家。
我们刚住下,爷爷就对父亲说:“你们现在是暂时住在我家里,待你再结了婚,做了屋之后,你们就得搬走。我们这房子和家产都是你幺弟的,我是不能作主让你长住的,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不消我过细讲得。你要早点想办法,早点再找一个女人,早点有自己的房屋,早点成了家就早点搬出去,兄弟住在一起不是个长法。等到牙齿咬了舌头那就迟了哪!爷爷婆婆心疼头孙子,爹妈心疼断肠儿,这话是不错,头孙子和断肠儿我本应该都心疼,可我们要靠幺儿子养老送终,就不好两全哪!做爹有做爹的难处,你也应该体谅呀!”
父亲点头说:“爹,我晓得的,您尽管放心,我会急着想办法搬走的。”
我们暂时安顿下来之后,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找学校读书,他是铁心要我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
曾家畈没有学校,离曾家畈最近的一所学校在桃花山鸡公嘴岭上,距曾家畈有六七里路。我上学每天来回要走十多里路。
父亲找到老师,老师姓向,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父亲给向老师讲明来意,向老师推说他年纪大了,学生已经多了,不能再收了。父亲好说歹说,讲了一山一地的好话,向老师就是不理不睬不松口。父亲没有办法,最后跪在了向老师面前,恳求向老师开恩收下我。向老师被我父亲的真情打动,答应收下我。
向老师收下了我,父亲很高兴。第二天一早就把我送进了鸡公嘴小学。向老师知道我在湖南九峰山上过一阵子学校,读过一阵子书,就让我插了二年级的班。
我上学了,父亲反复叮嘱我:“你要跟我用心读书,跟我把书读好!你不能像你爹一样,大字小字认不得,一字十字分不清!你爹可是吃过了没文化的苦啊!人家把我卖了都不知道!你可要跟我争回这口气呀!”
父亲把我交给向老师,对向老师说:“您对我的伢子尽管严些、凶些,当打当骂随便些,我决不护短。只要能把书读好,脱几层皮也值得!”
我是个受过苦难的孩子,知道父亲的难处与不易,知道父亲对我的疼爱与希望,我也就很听父亲的话,在学校里我听老师的话,学习很用功,很刻苦,成绩也特别的好。一学期里没挨过骂,更没挨过打。向老师的严厉可是出了名的,哪个学生不听话,书读不到,背不到,他就让学生自己搬来板凳,自己扑在板凳上,请向老师用竹条子、竹板子打屁股。向老师也下得手,打得学生喊爹叫娘,边打嘴里边说,不打不成人,打了成狠人!满堂学生没几个躲过向老师的竹条子、竹板子。我就凭我的听话和成绩好而得以幸免。向老师责罚分明,家长也没话说。
我喜欢读书,觉得读书是个很轻松的事儿。
父亲为了我的读书却非常艰难。我爷爷家距学校太远了,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我做饭。做好了饭,就喊我起床。我吃了饭,父亲又送我上学。我不让他送,他硬是要送。他说山大人稀,树林子又大,还有野东西,特别是有老虎出没,很不安全,不送不放心。过了一段时间后,爷爷开口说话了:“明俊哪,奎生也不小了,上个学,怎么还要天天送天天接的呀?这一路上,又不只他一个学生,别人未必也天天送天天接了呀?”爷爷的话,也说在理上,父亲不听不行,平时也就不送不接了。但雨雪天,父亲是一定要送要接的,爷爷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父亲说,下雨溪沟里涨了水,流走了怎么办?下雪冻了凌,跌倒摔下了山怎么办?当爹的怎么能不管哪?爷爷把我父亲望到不好吱声。
父亲真辛苦,又苦又累,一年上头没有消停过,父亲住在爷爷家后,爷爷家的田都是父亲种的。爷爷家原有不少田,但爷爷不会种田。爷爷没种过田。他的田大多数都租出去了,收点租过活。后来,他喝上了鸦片,上了瘾。几年下来,他把家里的田用来抵账就所剩无几了。就靠摆渡船、放排、打鱼为生。解放前夕,他二儿子被抓去当兵了,三儿子接给人家做了儿子,幺儿子十五六岁,还不得力,姑娘出嫁了。家里就剩下爷爷、婆婆和幺爹,日子过得很艰难,吃了上顿无下顿,经常一连几天灶里不生火,在生死线上挣扎着。解放后,没有了田,没有了家产的爷爷家被划成了贫农,分了田。为此,我们后人都感激他,说亏得爷爷喝鸦片,喝去了一个地主家庭,少划了好几个地主分子,父亲他们几弟兄都得以幸免。都说爷爷像长了后眼睛的。分了田的爷爷,全靠儿子、媳妇、姑娘、女婿回来帮忙春种秋收。我父亲回来之后,家里的农活就都落在了父亲身上了。
婆婆见了心疼,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不忍心让父亲这么累下去,心里就想给我父亲讲个媳妇。
婆婆暗地里请人帮忙物色对象,连续有好几个人上门来当介绍提亲。可我父亲全都一口拒绝:“我再也不会结婚了。”父亲说得斩钉截铁,介绍人也不好再讲下去,只好摇摇头叹叹气,一个个大惑不解地走了。
婆婆也不理解,就问我父亲:“明俊,你还不到三十岁呀,怎么就说再也不结婚了呢?”
父亲说:“您说我还能结婚吗?”
婆婆说:“怎么不能呢?”
父亲说:“让我把奎生再送进虎口呀?”
婆婆说:“你这是什么话呀?你结婚他就会进虎口呀?”
父亲说:“我跟奎生幺姨结婚,那不是把奎生送进虎口了吗?”
婆婆说:“这世上的女人未必都跟他幺姨一样呀?”
父亲说:“这世上像他幺姨的女人也未必只有一个呀。”
婆婆说:“你这是一朝被蛇咬,一生怕井绳哪!你应该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你的心怎么这么死板呀?”
父亲说:“人心猜不透呀,我不能拿奎生作赌注!我宁可苦一辈子,也不能让奎生再遭苦难哪!”
“唉!”婆婆长叹一声,不再做声了。
放寒假了,我舅爷从县里开会回家,顺路来看望我们,告诉我们说他已经调永乐区岩板冲小学去教书。
父亲听了,就对舅爷说:“让奎生跟到你去读书吧!”
舅爷当即答应,说:“那好哇,奎生去了,还可以给我作个伴哪!”
于是,父亲就把我送到了岩板冲小学。
我到岩板冲小学以后,没有二年级下学期的课本,舅爷对我说:“曾奎生,没有二下的书了,你就跳一级吧,读三年级,你多努点力,放学后,我也多给你补习一些课,看跟不跟得上,跟不上,就再从二上读起,先试试看吧!”
我说:“我保证跟得上。”
舅爷望了我一眼,严肃地说:“你保证跟得上?口说不为凭,成绩见高低,第一次考试不及格就留级。”
我低下头,小声说:“那我就试试看,让分数说话吧!”
舅爷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考试,算术得了100分,语文考了99分。每天的算术作业,我除做好了三年级布置的题外,还做完了给四年级所布置的全部作业。
舅爷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了,破例让我正式读三年级了。
我有这样好的成绩,舅爷就很高兴,他对我说:“你很聪明,也很努力,你为你爹争了气,长大了会有出息的,不枉你爹的一番苦心啊!不过呢,你也不能骄傲,不能松劲,一定要不断努力,才能不断进步哪!”
我向舅爷保证:“我一定努力学习,一定争取得到好成绩。”
我在岩板冲学校里,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我的父亲。父亲的身影、父亲的笑容、父亲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脑海中,父亲是我学习的动力。我知道父亲对我的希望。我不能辜负父亲对我的希望。我在学习上稍有懈怠,父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父亲的声音就会震响在我耳旁,我就会更加自觉地努力学习,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对得起父亲!
舅爷对我很好。在学习上,他对我很严,要求非常高。我记得有一次平时考试,算术考了95分,而且这是我偶尔一次不应该出现的失误,偶尔一次的最低分,他却罚我站了一堂课的时间,一天不允许出教室,让我将错的一道题做了二十遍。对他的惩罚我没丝毫怨恨,反而感激他。他这是给我敲的一次警钟。这次惩罚,也是他对我惟一的一次严惩,以后我再没出现过这样的差错,也就没有了惩罚我的理由和机会了。没有了这种理由和机会,舅爷他就更高兴,更喜欢我了。
舅爷在生活上对我很关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的吃、穿、住,他全包了。
舅爷那里什么都好,就是生活条件太差,那个地方缺水,学校的吃喝用水,要去五里开外的岩板井去挑来,每天早上舅爷要挑两担水后才上课。喝水都很难,洗脸都是用的洗菜后的水。我们一个学期洗不了几次澡。衣服也没有水洗,洗一次穿几个星期,甚至个把月。不多久,我衣服里就长满了虱子。头发里也长满了虱子。上课时,一不小心,虱子就从头上滚落下来,掉在课本和作业簿上,明目张胆地在课本和作业簿上爬行、表演、斗殴。衣服里的虱子经常对我发起疯狂的攻击,吸吮、吞噬我身上的血液。那可真是奇痒难耐,我忍受着,顽强地忍受着,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学期。
放假了,我一个人急匆匆地从岩板冲学校回到曾家畈家中。
回到家中,刚坐下,我浑身奇痒,就用手去抠,满身上下的乱抓乱刨。父亲见了问:“你身上怎么啦?是长痒疮子啦?还是长虱子啦?”
我边在身上抠痒边回答道:“长了虱子啦!身上咬遍了,全身上下都痒,痒得受不了呀!”
父亲听了,连忙走到我身边,扒开我的衣服看。父亲看见了我身上衣服里的虱子,就心疼地说:“唉呀,天哪,衣服缝里都长满了,衣服里外都有虱子在爬,这怎么得了呀!就是大人身上有了这么多虱子,哪个也忍受不住呀!”
“虱多不知痒,”我说:“是舅爷他说的,几只小虫子算什么事呀?不惹它不理它就行了!其实,舅爷还不是跟我一样,浑身上下痒得无救,还不是用手乱抓乱抠!一放学,学生一走,就急不可待地脱掉衣服捉虱子呀!一捉一个,捉不完,捉不尽,捉了又长,那虱子长得才叫是快呀!”
父亲连忙烧了一大锅开水,把我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脱了。那时不时兴穿短裤,衣服一脱,我就赤条条的了,父亲连忙找来粗白布洗澡袱子,当做围裙给我系在面前,遮住了我的小东西,叫我坐到道场外晒太阳。然后,父亲就把我脱下的衣服全部放在脚盆里,把一满锅开水都舀进了脚盆中,虱子终于遭到了灭顶之灾,断子绝孙了。衣服烫过之后,父亲又端到河里一件一件,反反复复地冲洗才晾在太阳下晒。接着又跟我洗了头,请待招师傅跟我把头发剃光了,成了和尚头,虱子再无藏身之处了。
父亲再也不让我到岩板冲学校读书了。他还专程上清溪湾去了一趟,找到舅爷,一是当面感谢他对我的教育和照管,二是当面向舅爷退了我去岩板冲读书的信。
父亲到舅爷家,恰巧我表妹艾珍珍也在舅爷家里玩。她见了问:“姑爹,您怎么上我们高头来了?”接着她又向我父亲问起我:“奎生哥怎么没来呀?他还好吗?我好想念奎生哥呀!您回去告诉我奎生哥,我蛮想他到我们家里来玩!我还想请他告诉我搞学习哩!唉,我们离得太远了啊!您回去告诉奎生哥,就说我蛮好,就是想跟奎生哥在一起玩!”我父亲点头说:“珍珍的话,我一定带到!”珍珍双手抓住我父亲的手,笑嘻嘻地说:“姑爹真好啊!”我父亲对她说:“你有时间就到我们家去玩呀!让你奎生哥陪你玩!”艾珍珍高兴地又蹦又跳,说:“今年放暑假了,我就叫我爹把我送去你们家!”父亲也笑着对他说:“珍珍,到时候我叫你奎生哥来接你!你爹蛮忙,免得他送你。”艾珍珍说:“姑爹说话要算数的哪,放假了,我就当真在家里等奎生哥来接我的呀!”
我的运气也真好,离曾家畈两里多路的龙洞湾新办了一所初级小学,收一至四年级的学生。我父亲就把我送到了龙洞湾小学,插班读四年级,让我在学校里寄读。他把我安排停当之后,临走时对我说:“奎生哪,你已经十二岁了,人不小了,穷人家的孩子比不得富人家的孩子,你应该学会独立生活了。我有我的事,也不可能天天陪在你身边。我们村里成立了一个水运队,专门放排,把木材从汉洋河运出去。村里研究决定了,要我当水运队的队长,水运队的活很多,很忙,四路八方收拢来的木材要赶紧运出去。我们人手又少,每天天不亮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收工。我就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事事都管你了。在学校里,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一定要和同学搞好团结。在家里,你要听爷爷的话,听婆婆的话,多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不要贪玩,不要惹他们生气。特别是不要惹爷爷心烦,他吵你、骂你,你都不要还嘴。万一爷爷打了你,也要忍着,不要对着来。你在学校里的时间多一些,也就星期日半天时间在家里,同爷爷在一起时间也不多,你就躲着点,忍着点,让着点,顺着点,不让他心烦,不让他生气,对孙子,他总不能在鼓皮上捏皱吧!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的,你就安心读你的书,搞好你的学习。学习好比什么都好。”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讲了很多很多,我说:“爹,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记在心里了,我会听话的,会努力学习的,您就相信我吧!”
父亲真的很忙,很难经常回家。
我每个星期六放学后,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爷爷家。
爷爷对我很严厉,婆婆对我很慈爱。爷爷是一家之主,婆婆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爷爷。但为我,婆婆却经常同爷爷唱对台戏。
我星期六回家,爷爷一看到我就不高兴,我喊“爷爷”,他也爱理不理的。爷爷觉得我是我父亲带给他的累赘,对我总没有好脸色,枯起眉头板起个脸。父亲偶尔回来一下,爷爷就当面埋怨父亲,要父亲快些想法搬出去。爷爷数落说:“你把你儿子甩在这里就不管了哪,我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花销呀!我养大了儿子还要养孙子呀!”父亲不在家,爷爷就经常吵我、骂我,甚至还打我。我非常害怕爷爷,我见到爷爷,就像老鼠见到猫。
爷爷吵我、骂我,婆婆就护我,说:“一个没有了娘的孩子,你就这么狠得心吵他、骂他呀?他可是你的亲大孙子呀!自古都说爷爷婆婆心疼头孙子,你倒好,对头孙子又是吵,又是骂,还要打,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呀?你还像他爷爷吗?”
爷爷不买账,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呀,树大从小育,长大育不抻,不骂不打不成人!”
婆婆回击说:“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你育什么育呀?又吵又打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哪!”
爷爷无理争有理:“打是疼,骂是爱,我打他、骂他都是为他好。别人家的孩子,请我打,请我骂我还不干咧!不是我的孙子,我还懒操得这份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