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十月十三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湖北与湖南交界处的清溪湾变成了冰雪的世界。清溪湾四周山上山下白皑皑雾蒙蒙一片,整个清溪湾像是被暗无天日的苍穹严严实实盖住了一般。空气也像被冰冻了一样,让人憋气、窒息,喘不过气来,整个清溪湾被严寒垄断。
我母亲抱着我的小妹在家公、家家(方言:即外公、外婆)家里围着火坑边烤火。千脚落地、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也飘落着雪花。一阵阵冷风从屋里进进出出,浸心蚀骨,真正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烤火的人都感到全身上下是冰冷冰冷的,心里也是冰冷冰冷的。人们坐在火坑边,全都沉默无语,愁眉不展,家公、家家时不时叹一口长气:“唉!”
母亲紧紧抱着我小妹,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无奈,听到家公、家家唉声叹气,她望着我低声说:“奎生哪,你爹到汉洋关去了上十天了,也不知怎么样了。你看,你和你妹妹还是一身单衣,指望你爹挣几个钱回来,扯点布,给你们缝件棉袄过冬。没有棉袄,这个冬天你们怎么过得去呀?今年的冬天到得为什么这么早、这么冷的呀?世上人欺人,天也欺人呀!”母亲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算了算,又自言自语道:“上十天了,该回来了哪!口信也不传一个过来,真叫人放心不下呀,唉!”
“妈——”见母亲发愁的样子,我心里也着急,可我想不出安慰劝解母亲的话儿。
“妈妈,我冷!”我妹妹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把我小妹紧紧捂在胸口上,用自己的体温焐暖我小妹的身心。我也冷得直打哆嗦,身子靠在母亲身上,不言也不语。我知道我妈有多苦,有多难,守着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引着两个只知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小孩,还有干不消停的又苦又累的农活。看着骨瘦如柴、眼窝深陷、愁眉不展的母亲,我的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但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家公、家家还是只叹气不吱声。他们心疼自己的姑娘,抚慰的话都说尽了,还说什么好呢?姑娘、外孙这次来家上十天了,他们听不到我父亲的消息,心里也着急呀!家公、家家家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无下顿,等米下锅的人家,我们一来,他们更是难上加难、雪上加霜呀!这么多天来,家公东挪西借,勉强糊口。再去找人家,家公、家家都张不开口了。有的人家,自家本来就困难,人家把粮食借给了我的家公家,自己也就揭不开锅了。家公、家家心里真急呀,明天怎么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母亲也跟着急,心里暗暗埋怨自己连累了父母。母亲决定明天回湖南九峰山自己的家去。嫁出门了的姑娘,再不应该为难自己的老父老母了啊!
母亲很焦急地盼望我父亲回来。父亲回来了,好把我们娘儿母子送回家。
我父亲也应该回来了,他是同我们一道离开九峰山家的。他把我们送到家公、家家家就走了。他说到湖北老家汉洋关放排去。放一趟排到清江,回转也就上十天日期。他说去挣钱回来,给我和小妹俩缝棉袄。我都三岁了,还不知穿上新棉袄是什么滋味哩。我父亲一走,我就天天想他,念他,盼望他早些回来。这么冷的冬天,冻得死人的冬天,我多么想早点穿上新棉袄呀!我问母亲:“妈,爹快回来了吗?”母亲抚摸着我的脸,擦去我眼角的泪水,轻言细语安慰我:“奎生,你爹快回来了,他今天应该回来的。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回来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反复跟我说:“你爹今天晚上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再等等你爹,他快到家了。”
家公、家家突然想起:“奎生,明天是你小妹两周岁生日呀,你爹今天晚上真的会回来的!你小妹两周岁,当爹的怎么会不回来哩!”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母亲、家公都说我父亲快回来了,我也相信我父亲快回来了。我感觉到父亲已经离家不很远了。
“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我们全家人都站起来了。是父亲回来了,我连忙抢先跑去开门。我拉开门闩,打开门一看,我一下吓得惊叫起来:“妈,快来呀,血——爹——我爹他——”母亲、家公、家家一起围了过来,把我父亲扶到火坑边坐下。只见我父亲满脸的血,满身的雪,一只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光着,脚上、腿上也到处是血和雪,衣服也划破了好多口子,撕扯成筋筋条条,父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母亲看着我爹问:“你,你这是怎么啦?”
家公、家家对我爹说:“明俊,别着急,歇口气,慢慢再说啊!”
父亲哆嗦着身子,喘着粗气,一字一顿断断续续说道:“不,不得了啦,日本鬼子把汉洋关毁了!房子烧光了!人杀光了!东西抢光了!汉洋关全完了呀!”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把小妹给家家抱上,找来洗脸袱子,把父亲身上的冰雪掸掉,又把洗脸袱子倒上热水,轻轻地擦拭着父亲的脸,把血渍一点一点擦去。父亲脸上的几条血口子上的血已经凝固,阵阵疼痛袭来,使他浑身颤抖。他咬着牙,拧着眉,强忍着疼痛,叙说着这上十天来心惊肉跳出生入死的经历——
那天,我离开家,离开你们,连夜就到了汉洋关曾家畈老家,我爹,我二弟、三弟他们都在家。二弟对我说:“大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爹带我们扎好了两块大排,正愁缺一个撑舵把子的人。”爹也说:“我正准备去找一个帮手。这下好了,你赶到了,就不消找别人了。”三弟说:“是你说过这几天回来的,我们一直在等你。爹心里好着急哟!”爹说:“就是呀,排扎好了,不能铆等,真怕你赶不上哪!你赶上了就好,明天一清早就开排!”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吃了早饭。天刚亮,爹就在神龛子前点燃了三炷香,跪在菩萨前,虔诚地祈祷:“请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接着带领我们走到河边,也点燃三炷香,插在一个沙堆上,让我们三弟兄一排跪在河滩上,要我们齐声祈祷:“汉洋河神呀,请保佑我们一路顺风,顺顺利利到清江!”然后,我们就一起上了排,我和三弟在前,爹和二弟随后上了二排。竹篙一撑,排就离了岸,爹照老习惯喊起了开排号子——
父子兄弟一齐上哎,齐心合力把排放呀,菩萨河神保平安哟,乘风破浪下清江哪,回来再敬三炷香!
我们的虔诚,也许真的打动了菩萨和河神的心?只三天,我们的排就放到了清江木材码头。我们把木材起上岸,很顺利地给老板交了货。那个木材老板也很爽快,收了货就付了款,没打嗯顿。取了钱,天已黑了,我们就住进了码头边上的一个小客栈,打算过一个晚上就回家。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半夜,爹得了急症,大汗不止,高烧不退,眉儿不睁,人世不醒。我连夜找来郎中,郎中问了病情,把了脉,开了药方,我们连忙抓回了药,赶紧熬了药给爹喂进口中。郎中在爹床边守了一个时辰,又把了把脉,细细看了爹的口舌鼻眼,对我们说:“你爹是劳累过度,寒气攻心,心律失调,气衰血亏,需要卧床休息。至少七天不可走动,万万不可性急。你们要切记于心哪!”
我们只好住了下来。
我们住到第三天,爹的病情好转了一些,烧退了一些,人也清醒了一些。只是仍然浑身乏力,腿脚无力,见我们着急的神色,也就催我们离客栈回家。我去找客栈老板结了住宿吃饭的账,就背起放排的行当家伙,准备上路了。
我们刚走出客栈大门,迎面就碰上了一伙子国民党的溃兵,他们一下把我们堵在了客栈门口,十几条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一个当官模样的大胡子高声喝问我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答道:“放排的。”
那军官不懂,又问:“放排?放什么排?什么叫放排?"
我小心回答:“放排的,就是在河的上游,把木材绑扎成一块一块的排,然后撑着排顺流而下,用人力把排放到下游堆木材的码头边。”
那军官没好气地又问:“那你们的排是从哪里放到这里来的?”
我赶紧轻声答道:“汉洋河上游的曾家河。”
那军官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住我们,大吼一声:“你们不是放排的!你们只怕是逃兵装成放排的吧?”
我连忙说:“长官,我们真是放排的。您看,我们扛的竹篙、抓钩,还有扎排捆绑木材的棕绳子,我们还提着、背着呐!”
那当官的睁大了双眼,皮笑肉不笑,还问:“你们真是放排的吗?”
我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说:“长官,我们当真是放排的,请您明鉴。长官面前,我们不敢说谎啊!”
那当官的嘿嘿几声怪笑,木着脸大声说:“那好,那就算你们是放排的吧!既然放了排来这里,老板肯定给你们收了货,结了账,把了钱吧?那你们就慰劳慰劳我们,把钱交出来!交出了钱,你们就走你们的路!”
爹挣扎着走近那军官,跪在军官面前磕响头,求那军官:“长官,你行行好吧,你就放我们一马吧!我们放一趟排,也挣不到几个钱,是几个血汗钱,拿回去养家糊口度命的呀!”
那军官眼一横,一脚把爹踢倒在地,大吼道:“老子在前线打日本,连命都保不住。你他妈还讲什么养家糊口,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我们提着脑袋给你们打日本鬼子,你他妈几个破小钱,都舍不得给呀!你以为我们的枪杆子都是吃素的,你让老子不高兴,心里一发毛,这枪子儿就不认人了哪!打不着日本人,还打不着你们呐!我告诉你,这枪杆子就是打人的,枪子儿是给人准备的!”说着说着,那军官的手枪,就抵在了爹的鼻子尖上,恶狠狠地说:“要命,要钱,随你们的便!但只能选一样!快说,要命还是要钱?老子们还要赶路呢,没时间跟你们磨嘴巴皮!日本人快追上来了,识相点,再等,我们可就不耐烦了哪!快,交了钱,我们各自逃命去吧!拖延了时间,我们都跑不脱!”
爹万般无奈地交出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