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老闷儿上街买菜。一个黄毛小子叫他,说一会儿话才知道是七八年 前到他们百货公司会计科实习过的学生,只记得姓贾,名字忘了。小贾听说老 闷儿下岗陷入困境,很表同情,毅然要为老闷儿排忧解难。他说,卖东西最来 钱的是卖盗版光盘。卖光盘这事略有风险,但对老闷儿最合适,不但无须吆喝 也根本不能吆喝,一吆喝不就等于招呼“扫黄打非”那帮人来抓自己吗?只要悄 悄往商店门口台阶上一坐,拿三五张光盘放在脚边,就有人买,卖一张赚两块 。其余光盘揣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万一看到有人来查光盘,拾起地上的那几 张就走,如果查光盘的人来得太急,拔腿便跑,地上的光盘不要了,几张光盘 也不值几个钱。
不等老闷儿犹豫,小贾就领着老闷儿到不远一家商店门口,亲眼看见一个 人半小时就卖掉五六张光盘。十多元钱的票子已经装进口袋。
身在绝境中的老闷儿决心冒险一博。晚上就向老婆伸手借钱。家里的钱从 来都在老婆的手里攥着。老婆听说他要干这种事,差点笑出声来。可是老闷儿 今儿一反常态,老婆反对他坚持,老婆吓他他不怕,看上去又有点当年大战蝙 蝠的气概。老婆带着一点风险意识,给了他三百块本钱。转天一早老闷儿就在 菜市场等来小贾。小贾答应帮他去进货,还帮他挑货选货。他把钱掏出来,留 下一百,其余二百交给小贾,一个小时后,小贾就提来满满一塑料兜花花绿绿 的光盘。对他说:
“您运气真够壮。正赶上一批最新的美国大片,还有希区柯克的悬念片呢! 都是刚到的货。保您半天全出手!”
老闷儿把光盘悉数塞满那个当年装账本的黑公文包,斜挎肩上。自个儿跑 到就近的一家商店门口坐在台阶上。伸手从包里掏出五张光盘,亮闪闪放在脚 前边。没等他把光盘摆好,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出现在视线里,查光盘的把 他抓个正着。他想解释,想争辩,想求饶,却全说不出口来。人家已经把他所 有光盘连同那公文包全部没收。只说了一句:“看样子你还不是老手。你说吧 ,是认罚,还是跟我们走。”说话这声音,在老闷儿听来像老虎叫。
他的腿直打哆嗦,走也走不动了。只好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块钱掏出来,人 家接过罚款,把他训斥一番,警告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他竟然没找人 家要罚单,剩下的只有两手空空和一个吓破了的胆。
当晚,老婆气得大脸盘涨得像个红气球,半天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儿, 她眼皮忽然一动,目光闪闪地问道:
“没罚单怎么知道他们是扫黄打非的?他们穿制服了吗?别是冒牌的吧?”
老闷儿怔着,发傻。他当时头昏脑涨,根本没注意人家穿什么,只记得那 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
老婆突然大叫:“我明白了。这两个人和你那个小贾是一伙的。他们拴好 套,你钻进去了。老闷儿呀——”这回老婆气得没喊没骂,反倒咯咯笑起来, 而且笑得停不住也忍不住。
老闷儿像挨了一棒。这一棒很厉害,把他彻底打垮。
世上有些事,不如不明白好。
四
小半年后的一天晚饭后,于姐的弟弟于老二引一个胖子到他们家来。
胖子姓曹,人挺白,谢顶,凸起的秃脑壳油光贼亮,像浇了一勺油。这人 过去和于老二同事,在单位里伙房的灶上掌勺,手艺不错,能把大锅菜做出小 灶小炒的味儿来。近来厂子挺不住,刚刚下岗。于老二想到姐夫老闷儿在家闲 着,而姐夫家在不远的洋货街上还空着一间小破屋,不如介绍他们合伙干个露 天的“马路餐馆”,屋里砌个灶做饭,屋外摆几套桌椅板凳,下雨时扯块苫布 ,就是个舒舒服服的小饭摊了。于老二还说,洋货街上的人多,买东西卖东西 的人累了饿了,谁不想吃顿便宜又好吃的东西?
“你给人家吃什么?”于姐问曹胖子。
曹胖子满脸满身是肉,肚子像扣个小盆。一看就是常在灶上偷吃的吃出来 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出三个讨人喜欢的字来:
“欢喜锅。”
“从来没听过这菜名。”于姐说,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
于老二插话说,听说过去南方有个地方乞丐挺多,讨来的饭菜都是人家剩 的,没有吃头儿,只能填肚子。可这帮乞丐里有个能人,出一个主意,叫众乞 丐把讨来的饭菜倒在一个锅里煮。别看这些东西烂糟糟,可有鱼尾有虾头有肉 皮有鸡翅膀有鸭脖子,一煮奇香,好吃还解馋,从此众乞丐迷上这菜食,还给 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叫“欢喜锅”。
“瞎说八道!我听怎么有点像‘佛跳墙’呢,是你编出来的吧。”于姐笑道 。
曹胖子接过话说:“还不都是种说法。那‘李鸿章杂碎’呢,不也是把各 种荤的、腥的、鲜的全放在一锅里烩?要紧的是得把里边特别的味道煮出来。”
“这些东西放在一块煮说不定挺香的,就像什锦火锅。再说鸡脖子鱼头猪 肉皮都是下脚料,不用多少钱,成本很低。”于姐说。
“您算说对了!”曹胖子说,“其实这锅子就是‘穷人美’,专给干活的人 解馋的,连汤带菜热乎乎一锅,再来两个炉火烧饼,准能吃饱。”
“怎么卖法?”于姐往下问。
“我先用大锅煮,再放在小砂锅里炖。灶台上掏一排排火眼,每个火眼放 上一个砂锅,使小火慢慢炖,时候愈长,东西愈烂,味愈浓。客人一落座,立 马能端上来,等也不用等。一人吃的是小号砂锅,八块;两人吃,中号,十二 块;三人吃,大号,十五块。添汤不要钱,烧饼单算。”曹胖子说,看来他胸 有成竹。
这话把于姐说得心花怒放。凭她的眼光,看得出这欢喜锅有市场,有干头 。合伙的事当即就拍板了。往细处合计,也都是你说我点头,我说你点头。于 姐和曹胖子全是个痛快人,不费多时就谈成了。小饭店定位为露天的马路餐馆 。单卖一样欢喜锅,一天只是晚上一顿,打下午六点至夜里十一点。两家入伙 的原则是各尽所有,各尽所能。老闷儿家出房子和桌椅板凳,曹胖子手里有成 套的灶上的家伙。两家各拿出现金五千,置办必不可少的各类杂物。人力方面 ,各出一人——老闷儿和曹胖子。曹胖子负责灶上的事,老闷儿担当端菜送饭 ,收款记账。谈到这里,老闷儿面露难色,于老二一眼瞧见了。他知道,姐夫 是会计,不怵记账,肯定是怕那些生头生脸的客人不好对付,便说:
“姐夫,反正你们这马路餐馆只是晚上一顿,晚上只要我没事就来帮你忙 乎。”
于姐斜睨了老闷儿一眼,心里恨丈夫怕事,但还是把话接过来说道:
“我晚上把儿子安顿好也过来。”
老闷儿马上释然地笑了。老婆在身边,天下自安然。
曹胖子却将这一幕记在心里。这时,于姐提出一个具体的分工,把餐厅买 菜的事也交给老闷儿。曹胖子一怔。不想老闷儿马上答应下来:“买菜的事, 我行。”
老闷儿因为刚刚看出老婆不高兴,是想表现一下,却不知于姐另有防人之 心。曹胖子老经世道,心里明明白白。他懂得,眼前的事该怎么办,今后的事 该怎么办。因说道:“那好,我只管一心把欢喜锅做成——人人的喜欢锅!”说 完哈哈大笑,浑身的肉都像肉球那样上下乱窜。
在分红上,于姐的表态爽快又大方,主动说十天一分红,一家一半。这种 分法,曹胖子原本连想都不敢想,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的呢!可是曹胖子反应 很快,赶紧说了一句:“我这不是占便宜了吗?”便把于姐这分法凿实了。随后 ,他们给这将要问世的小饭铺起了一个好听好记又吉利的名字:欢喜餐厅。
于姐这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个舞台就光彩,而且说干就干!打第二天 ,一边到银行取钱和凑钱,一边找人刷浆收拾屋子,办工商税务证,打点洋货 街的执法人员,购置盘灶用的红砖、白灰、沙子、麻精子、炉条、煤铲、烟囱 ,还有灯泡、电门、蜡烛、面缸、菜筐、砂锅、竹筷子、油盐酱醋、记账本、 手巾、蝇拍、水桶、水壶、暖壶、冲水用的胶皮管子、扫马路的竹扫帚和插销 门锁等等。但是,能将就的、家里有的、可买可不买的,于姐一律不买。桌椅 板凳都是袜子厂扩建职工食堂时替换下来的,一直堆在仓库里,她打个借条从 厂里借出七八套,连厨房切菜用的条案也弄来一张,并亲手把这些东西用推车 从厂里推到洋货街。她干这些活时,老闷儿跟在后边,多半时候插不上手,跟 着来跟着去,像个监工的。
于姐还请厂里的那位好书法的副厂长,给她写个牌匾,又花钱请人使油漆 描到一块横板子上,待挂起来,有人说字写错了。把餐厅的“厅”上边多写了 一点,成了“庁”字。这怎么办?曹胖子不认字,他摆摆肉蛋似的手说,多一点 总比少一点强,凑合吧。偏有个退休的小学教师很较真,他说繁体的“廳”字 上边倒有个点,简体的“厅”字绝没点,没这个字,怎么认?怎么办?于姐忽然 灵机一动,拿起油漆刷子踩凳子上去。挥腕一抹,将上边多出来那一点抹到下 边的一横里边。虽说改过的这一横变得太粗太愣,但错字改过来了,围看的人 都叫好。老闷儿也很高兴,不觉说:
“她还真行。”
站在一旁的曹胖子说:
“你要有你老婆的一半就行了。”
老闷儿不知怎样应对。于姐听到这话,狠狠瞪曹胖子一眼。对于老闷儿, 她不高兴时自己怎么说甚至怎么骂都行,可别人说老闷儿半个不字她都不干。 这一眼瞪过去之后,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这时,一阵噼噼 啪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索。两挂庆祝买卖开张的小钢鞭冒着烟儿起劲地响起来 。洋货街不少小贩都来站脚助威,以示祝贺。
不出所料,欢喜锅一炮打响。
人嘴才是最好的媒体。十天过去,欢喜锅的名字已经响遍洋货街,跟着又 蹿出洋货街,像风一样刮向远近各处。天天都有人来寻欢喜锅,一头钻进这勾 人馋虫的又浓又鲜的香味中。自然,也有些小饭铺的老板厨师扮作食客来偷艺 ,但曹胖子锅子里边这股极特别的味道,谁也琢磨不透。
老闷儿头一次掉进这么大的阵势里,各种脾气各种心眼各种神头鬼脸,好 比他十多年前五一节单位组织逛北京香山时,在碧霞寺见到的五百罗汉。他平 时甭说脑袋,连眼皮都很少抬着,现在怎么能照看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两眼全 花了,心一急就情不自禁地喊:
“老曹。”
曹胖子忙得前胸后背满是汗珠。光着膀子,大背心像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 淋贴在身上。灶上一大片砂锅中冒出来的热气,把他熏得两眼都睁不开。这当 儿,再听老闷儿一声声叫他,又急又气回应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