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会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 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 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 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 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蒙,立 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 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 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 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 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 ”、“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几十篇。 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嘣嘣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 住气,再逼自己一步:
“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 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
“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
“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 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 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 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 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 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 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 、藏、传这些****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 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成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 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那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 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 ,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 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 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工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 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儿吐着舌头说:
“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儿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奓,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 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 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棱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 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 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 ,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 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 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糊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 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 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 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 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 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首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 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 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 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 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 ,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指头;三 、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 年之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 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 浇下一大瓢冷水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拷纱 袍子的男人,哐哐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 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子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 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 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
“抓他俩见官去!”
这两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 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 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 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 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 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 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 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 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 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 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 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儿们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 玩儿,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 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 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起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 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糊涂荒 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 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 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 。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 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本不坚,大厦 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要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 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 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 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 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
“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 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 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
“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 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 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子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 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 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 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 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 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 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精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 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 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 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 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吹灯熄灯上床,别出声音。等到外 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 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 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 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 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 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 ,一辈子扔着玩儿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 听起来有理。一年后,有人说在西沽,一个打大雁的猎户废了不要的草棚子里 ,发现一具男尸。香莲心一动,派人去看,人脸早成干饼子,却认出衣服当真 是佟绍华的。香莲报了官,官府验尸验出脑袋骨上有两道硬砍的裂痕。众人一 议,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干掉他,财物独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会料到, 佟家几辈子家业,最后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残废人身上。这世上,开头结尾常 常不是一出戏。
白金宝也成了寡妇,底气一下子泄了,整天没精打采。人没神,马上见老 。两个闺女长大后,渐渐听闺女的了。人小听老的,人老听小的,这是常规。 月兰软,月桂强,月桂成了这房头的主心骨,无论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点 头或摇头。月桂一丢,白金宝站都站不住,趴在地上哭。香莲头次口气软话也 软,说道:
“我就一个丢了,你丢一个还有一个,总比我强。再说家里还这么多人, 有事靠大伙儿吧!”
说完扭身走了。几个丫头看见大少奶奶眼珠子赛两个水滴儿直颤悠,没错 又想起莲心。
大伙儿商量,天一亮,分两拨人,一拨找月桂一拨去报官。可是天刚亮, 外边一阵砖头雨飞进来,落到当院和屋顶,有些半头砖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 片噼里啪啦往下掉。原来讲习所的人见台子烧了,猜准是佟家人干的。闹着把 佟家也烧了,小脚全废了。隔墙火把拖着一溜溜黑烟落到院里,还咚咚撞大门 ,声音赛过打大雷。吓得一家子小脚女人打头到脚哆嗦成一个儿。到晌午,人 没闯进来,外边还聚着大堆人又喊又骂,还有小孩子们没完没了唱道:
“放小脚,放小脚,小脚女人不能跑!”
香莲紧闭小嘴,半句话不说,在前厅静静坐了一上午。中晌过后,面容忽 然舒展开,把全家人召集来说:
“人活着,一是为个理,二是为口气。咱佟家占着理,就不能丧气,还得 争气。不争气还不如死了肃静。他们不是说小脚不好,咱给他们亮个样儿。我 想出个辙来——哎,桃儿,你和杏儿去把各种鞋料各种家伙全搬到这儿来,咱 改改样子,叫他们新鲜新鲜,给天下小脚女子作劲!”
几个丫头备齐鞋料家伙。香莲铺纸拿笔画个样儿,叫大伙儿照样做。这家 人造鞋的能耐都跟潘妈学的,全是行家里手。无论嘛新样,一点就透。香莲这 鞋要紧是改了鞋口。小鞋向例尖口,她改成圆口,打尖头反合脸到脚面,挖出 二三分宽的圆儿,前头安个绣花小鸟头,鸟嘴叼小金豆或坠下一溜串珠。再一 个要紧的是两边鞋帮缝上五彩流苏穗子,兜到鞋跟。大伙儿忙了大半日,各自 做好穿上,低头瞧,从来没见过自己小脚这么招人爱,翻一翻新,提一提神, 都高兴得直叫唤。
桃儿把一对绣花小雀头拿给香莲,叫她安在鞋尖上。
香莲说:“大伙儿快来瞧!”拿给大伙儿看。
初看赛活的,再看一根毛是一根丝线,少数几千根毛,就得几千根丝线几 千针,颜色更是千变万化,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还不够使的。“你嘛时候绣的? ”香莲问。
桃儿笑道:
“这是我压箱底儿的东西。绣了整整一百天。当年老爷就是看到我这对小 鸟头才叫我进这门的。”
香莲点头没吭声,心里还是服气佟忍安的眼力。
“桃儿,你这两下子赶明儿也教教我吧!”美子说。
桃儿没吭声,笑眯眯瞅她一眼,拿起一根银白丝线,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中 间一捻,立时捻成几十股,每股都细得赛过蜘蛛丝,她只抽出其中一根,其余 全扔了。再打坠在胸前的荷包上摘一根小如牛毛的针儿,根本看不见针眼。桃 儿翘翘的兰花指捏着小针,手腕微微一抖,丝线就穿上,递给美子说:
“拿好了。”
美子只觉自己两只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听使唤,叫着:“看不见针在哪儿 线在哪儿。”一捏没捏着,“哦,掉了?”
桃儿打地上拾起来再给她。她没捏住又掉了。这下不单美子,谁也没见针 线在哪儿。桃儿两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没见丝线,却见牛毛小针坠在手指 下边半尺的地方闪闪晃着。
“今儿才知道桃儿有这能耐。我这辈子也甭想学会!”美子说。又羡慕又赞 美又自愧又懊丧,直摇头,咂嘴。
众人全笑了。
这当儿,香莲已经把绣花雀头安在自己鞋上。鞋尖一动,鸟头一扬,五光 十色一闪。
丢了闺女闷闷不乐的白金宝,也忍不住说:
“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董秋蓉说:“就是这圆口……看上去有点怪赛的。”刚说到这儿马上打住 ,她怕香莲不高兴,便装出笑脸来对着香莲。
桃儿说:
“四少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总是老样子甭想过得去,换新样还没准成。再 说,改了样儿还是小脚,也不是大脚呀。”
桃儿虽是丫头,当下地位并不在董秋蓉之下。谁都知道她在当年香莲赛脚 夺魁时立了大功,香莲那身绣服就是桃儿精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莲眼线心腹, 白金宝也憷她一头。说话口气不觉直了些,可她的话在理,众人都说对,香莲 也点头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转天大早,外边正热闹,佟家一家人换好新式小鞋,要出门示威。董秋蓉 说:“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拿美子的手按着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