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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沈从文甲集(2)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试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似乎全是乖巧懂事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欢喜。”

“我也好像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过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过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要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过青岛去。”

“那就同时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那里是海,你最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去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像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他哥哥:“二哥,黄先生说XX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脚本。”

她就把戏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XX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妥协。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像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成法文。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法国是欢喜的地方。”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那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那里那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像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约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场。

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

“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

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陷灭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警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B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写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像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

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

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

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

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

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

还有那——

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

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

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拼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工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工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像XX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

“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你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像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我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

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

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她说:

“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像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得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XX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这一天关于工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

“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忍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很醒了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

“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

“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起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

“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

“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XX,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

“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改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舍得母亲么?”

“没有法子,二哥也是舍不得母亲的。我们在一处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亲回到乡下去。还说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过乡下了,可是又说过青岛,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女孩玖说的话,两人就都不做声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为记起青岛有海水,风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语说道:

“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像没有。”

玉想走,五说:“小姐,你又忘了你的东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间去了。走到廊下时还听到五的声音,“小羊是天真快乐的,放心吧。”然而说着这话语时节的五,已经不是早上唱歌时节五的快乐,从语气中也可以听出是无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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