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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逝去的足迹(下)(2)

既然醉汉了解洪小伏的底细,就得考虑他说那些话的动机和意图。父亲的晚年落泊而失意。他到处走动,混迹于最普通的人群中。是否这样就没人知道他是以前的一把手呢?或者知道的也是为数不多的那些人?但父亲肯定不会在意。他不单陷在回忆里,他还在试着理清所有的头绪。不错,他是个失意颓唐的男子。而在那几年,他却同样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日子。他甚至有希望成为这城里的历史人物,这也是他当时的野心。他曾受过磨难。那还是在文革期间。他的身体多次饱受拷打,他的腿疾好像就是当时留下的。在他的内心,一定痛恨那个时期。需要猜想的是,他还痛恨这个社会吗?他一定绝望过。没想到他后来还会掌权,但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从教育局长一步一步地做到了县里的一把手。权力,他太知道权力的厉害了。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力,让这座老城脱胎换骨。从省城武汉请来了设计专家,他们住在这儿勘探,设计,忙乎了几个月。看着图纸上壮丽的蓝图,洪之明激动不已。即使是在当时,真正醉心于这件事的也只有洪之明一个人。其他人都是旁观者,没人提醒他。谁也不说它太大了,这个县城承担不了,就算拿出五十年来也不一定能完成,更何况洪之明的手上根本就不会有五十年。但洪之明一意孤行,他处在极度亢奋中,好像是打仗时杀红了眼珠子。洪小伏很同情父亲,想必父亲在晚年也会同情先前的自己吧?在漫步时的苦苦思索中,他应该更能看清楚,他当时的处境事实上已十分险恶。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完全昏了头,没日没夜地干。那段日子他很少回家。回家也是铁青着脸,不停地打电话,或是接电话。嘴唇上起了一层水泡,人却很兴奋。他跟母亲说过,他一定要干出个人样来。没人会相信,但他就是要在这里崛起一座中等规模的新城市。他没有听到反对声,县长跟着他,他们一同为那些先期搬迁过去的单位剪彩。像什么电信局啊,税务局之类的。这都是一些垂直部门,可以从上面争取到钱。其他单位就不行了,县里当然没钱。洪之明怀念那种日子,他幻想着天天都能剪彩或奠基。县长跟着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县长是反对这些事的,他在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更“务实”的人。他反对这样做,认为这是又一次“大跃进”。这些意见他并没有当面提给洪之明,他顺着他,并等待着。一直到他认为洪之明已经捅出了足够大的娄子,再也掩盖不住了,他才出手。他到上面去反映,如实反映县里的现状。县里的财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洪之明对权力的欲望太强,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缺少理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作风上完全是“文革”那一套。县长没怎么费劲,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搞垮了洪之明。因为他的事情是明摆着的,只要有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够了。接替洪之明的正是县长。他还很年轻,有着一张圆乎乎和笑眯眯的脸。洪之明很喜欢他,本意也是过几年就把位子让给他。他们当时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师徒俩,这在后来让父亲倍感羞耻。县长的笑容,显然比洪之明铁青色的脸更为深不可测。两人在办公室里进行了简单的交接。县长还是笑容满面,他对洪之明说,真羡慕你啊,可以好好休息啦。说着,他摊了摊手,唉!接下来的事情都得由我来收拾了。洪之明没有答理他,他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门外。那正是他赋闲后在外面散步时的姿态和步速。

洪小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父亲抱不平?洪之明一向把他的下台看成是一个阴谋。问题不在于他垮了,而在于他垮在最亲近的人手上。他的确曾把县长看成是最亲近的人,这从某种程度来说有些可笑。洪小伏咧着嘴,如果他后来为此而后悔,则更可笑。洪小伏现在对父亲的命运特别感兴趣,这大概正是他滞留在家的原因。

父亲文革时曾遭受拷打,而到了晚年,他的心灵却受着没完没了的煎熬。洪小伏相信,在父亲去世之前的那几年,他一直在担惊受怕。发现这个,还是在洪小伏回来奔丧以后。如果不回到县城,他不会知道。他以为父亲的晚年非常宁静,父亲曾干过大事,虽壮志未酬,却也无能为力。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不应该再有任何杂念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两个儿子中间,表面看父亲最信赖和看重洪小伏。这无疑是假象。他很有可能像洪大伏那样从心底里瞧不起小儿子。洪小伏有什么啊?一介书生,整天就知道沉思默想,那能管什么用?父亲肯定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越到后来,他越能看清洪大伏有着太多的风险。在洪大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看到了。他在担心洪大伏。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他从没有担心过洪小伏。想到这儿,洪小伏的鼻子有些酸。父亲说洪大伏有太多的对手和仇家,他应该小心防备。城里要搞洪大伏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还在很早以前父亲和洪小伏打电话时就说过这事。那时他以为父亲只是唠叨而已。临终前更是专程给洪小伏打电话,反复强调丧事不要大操大办。要尽可能地淡化他的死亡,就让他像一个普通的老头那样去死吧。在城里,他早就成功地隐退了自己。他从不与人交往,没有多少人还认识和记得他。他已经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他们为这事谈了很久,洪小伏开始也有些想不通,他认为如果洪大伏有这个财力办一下也无不可。就为这句话,父亲在电话里大发脾气。他说你是不是要害死你哥?洪小伏最终被说服了。他们又商量用什么办法来说服洪大伏?父亲很明智地认为洪小伏没有这个能力。他要求等到万不得已,可以用他的尸体来给洪大伏施压。这办法还是父亲想到的,也正是这办法后来迫使洪大伏就范。对洪大伏的担心,是父亲再也不能帮他,洪大伏需要独自支撑。这么说之前在暗中帮助洪大伏,应该是父亲有意为之。

见过洪大伏的第三天,他又请过一次洪小伏。这一次是在酒店,洪大伏自己的酒店里。

洪大伏脸色不好,像是前一天夜里没睡过觉。他冷漠地咀嚼着食物,口里鼓起一个大包。他自顾自地吃着,桌上的菜看上去很讲究。他食欲很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没有发胖?他很快就吃完了。你慢慢吃吧,他放下碗筷,叼起一棵烟来。

准备去烟灯村?

打算去一下,吴晓芬要回去,我想陪她去看看。

看看父亲避过难的地方?再看看吴福生,顺便了解一些父亲以前的事,对吧?洪大伏流露出惯常的嘲笑。这都是些读书人的毛病,知道吗?吴福生这人我太清楚了,我和他打过交道。他就是想通过我们这种关系多捞些油水,没别的。那地方不去也罢。

还是想去。洪小伏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天心里老在想父亲。

你会的。

我们都想想,如果没有父亲,你会这么有钱吗?

这个不用想。我可以向你保证,父亲从来就没有帮过我。他那时一门心思要建新城,从来没管过我的事。是我自己抓住了机遇,我第一个进入开发区。

没错。可是有父亲的身份在那儿,抓住机遇的就是你,而不是别人。他无需帮你,也无需管你的事,你自己就能一路畅通。你不妨回忆一下,有哪一个地方能卡住你吗?

没有。

这也是父亲后来担心你的原因。他担心有人搞你,有人会把你搞垮。

把我搞垮?嘿嘿,没那么容易。你也不到城里去问问,被我搞垮的人有多少?不过,这段时间的确有风声,付大同他们是想搞我。

你都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好像你也听说了是吧?付大同是够厉害,可我也不弱。大家都明白,呵呵,真要玩起来,谁也不是吃素的。

洪大伏坐在椅子上,他的大腿和腰背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可以弹起来。洪小伏想起了在他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几天前在那里会面时,画中的那条狗曾震撼过洪小伏。

问题是现在不是以前了。

你知道什么?洪大伏把手一劈,神态像是威胁。我可不是父亲。他的眼神愤怒地射向洪小伏,模样十分怕人。洪小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像和哥哥敌对的人就是他。我经营了这么多年,此时他的语气又放和缓了,知道该怎么做。

那是,别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洪大伏暂时沉默了,看来这就是他脆弱的时候。他脆弱的样子就是沉默,有点无助。但他一定在暗中缓慢地聚集着力量,他的大腿和腰背重又绷得紧紧的,然后霍的站起身来,走吧,跟我走。

去哪里?

别问那么多。

两人坐在车里,洪大伏自己开车。他开得很慢。也只能慢慢地开,街上人很多。摩托车也多,都混在一起。人声,喇叭声。没人在乎身边的各种车辆。街道的另一侧被挖掘开了,有些戴着安全帽的人在那里慢吞吞地施工。他们的车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你看这边,洪大伏一边开车,一边说话。他用脑袋向着左边点了点。那是一排半新不旧的房子,楼层好像有五层,或六层。房子的底部像是某个市场,里边人声喧哗。记得这是哪儿吗?

哪儿?

柳条河。

哦,对,就是这儿,当然记得。坐在车里就有些陌生了,乱糟糟的。当年的柳条河小商品市场是个很浩大的工程,整个河道要被封盖,再做上楼房。完工时曾轰动一时。

你说得没错,正是这么回事。洪大伏踩了几次急刹车,他在这样的街道上开车如鱼得水。可是现在旧城改造,又要治理柳条河。

治理柳条河?怎么治理?

环境保护嘛,把一条清洁的柳条河重新还给这座城市。洪大伏无声地笑了笑,那样子显得很紧张。他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先得把所有的房子都扒掉,还要扒掉盖在河道上的水泥预制板。让柳条河重见天日。再来疏理河道,让河水像先前一样清澈。在河边植上柳树,河两岸建成防波堤。还有,你再看右边。洪大伏的脑袋又歪向右边点了点。那里依然在施工。到了后期,右边还要建成步行街,像武汉江岸的步行街那样。那是远景规划。

洪大伏在开车,他抿着嘴唇。这种气氛洪小伏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身上的血液在沸腾。

看到了吗?这么一小块地方,却蕴藏着巨大的财富。洪大伏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两边的脸颊都在抽搐。拆掉它是比当时建柳条河更大的工程。这些天我满脑子都是柳条河,河面漂满了钞票。谁能拿到它,谁就是最后的强者。付大同在这时候放出话来要搞我,当然是别有用心。搞掉我,付大同就少了最重要的对手。你说,我会怎么想?

你会怎么想?

我又能怎么想?你不是说过了吗?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也只能搞他。搞掉付大同,我也就少了最可怕的对手。嘿嘿,付大同!洪大伏的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

那么,搞掉付大同,你有把握吗?

洪大伏又一次陷入沉默,他的脸有些发白,是那种灰白。面部的肌肉也不再抽搐。没有,他像呻吟似的挤出这句话来,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我还得搞他,搞付大同!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搞他。再有三五个月就能见分晓了。

这时的洪大伏有些疲惫,他看着洪小伏,差不多这些时我所有的心智都在这事上面。本来我打算利用父亲的死来做些文章,但你们愚蠢地阻止了我。你们,死人和活人合伙来阻止我。

父亲的死?

别说了,都过去了。

洪小伏不知道父亲的死还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没关系,我还会有其他一些对策。洪大伏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从车里望出去,街面上人头攒动。柳条河工程眼下还只是规划,没多少人了解内幕。这些人都想看到洪大伏和付大同互相搞一搞,城里已经好久没人搞过了。但他们不知道,洪大伏说,搞过以后会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两败俱伤吗?

不,绝不可能。洪大伏坚决地说,总要分出一个胜者。他又一次用手掌拍打着方向盘,哼,付大同!他拍打着,就像是拍着一挺他心爱的机关枪。

洪大伏处在临战状态。他要搞付大同,付大同也要搞他。洪小伏没有劝说他,他的这些事洪小伏无法介入。他好像具有比洪之明更为强硬的气质。洪小伏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困境。而且谁也绕不过去。在那次电话里,父亲交办了自己的后事。之后又说到了对保姆吴晓芬的安排。父亲追述了吴栋梁也就是吴晓芬的祖父当年对他的救助。父亲说得很细致,并多次停下来,洪小伏听得出那明显是在努力抑制住哽咽。他说他亏欠吴栋梁的太多了,吴栋梁的侠义行为并没有得到回报。他死得太早了。即使在他活着时,他也是个君子。他后来对父亲没有任何企求,还拒绝和父亲来往。唉,父亲叹息着,这个人啊。而吴福生呢,父亲说他的儿子就不一样了。吴福生这人过于贪婪,知道要,能要到和不能要到的,都会厚着脸皮要。还喜欢搞一些小动作,父亲曾讨厌过他。可现在,父亲说对他也有些歉意,毕竟他是吴栋梁的儿子啊。他还在烟灯村里当支书,没能如愿去到镇里。按说让他去镇里,是件很简单的事。父亲也打算快退下来时就给他办,没想到却退得那么突然。吴福生肯定对父亲有过怨恨,父亲能想到这一层,他不怨恨我怨恨谁呢?可是他不流露怨恨,还把女儿送来侍候父亲。这是一种恩德,父亲反复说,那孩子不错,勤快能干,还很孝顺。一定要把她安排好。至于怎么安排?父亲踌躇再三。他先说让洪大伏通过关系安排到税务或银行部门去,洪大伏这点关系还是有的。他坦言,把吴晓芬安排在洪大伏那儿他不放心。洪小伏直到现在才清楚,父亲所说的那种不放心其实是在担忧洪大伏的前途。洪大伏的前途实在不可预测。如果洪大伏垮了,吴晓芬也会跟着遭殃。但说到后来,父亲还是坚持就安排在洪大伏那儿。可是要安排好,不能委屈了这孩子。父亲又叹息了一声,说如果我在临死时都不能信任洪大伏,不让吴晓芬去他的公司,而是安排到别处,那就真的不是什么好兆头。

给保姆吴晓芬安排一份工作,对洪之明居然这么重要。这是那次电话一个很正式的内容。洪小伏近些时老是想到“正式”这个词,父亲单就这事谈了很长时间。现在想想,父亲的意思好像是要通过吴晓芬来和吴家达成某种和解?是和解吗?洪小伏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洪小伏对吴晓芬说,工作上的事你就放心吧,你爷爷有过交代。

吴晓芬很像是松了口气,露出满心的欢喜。她说她要回去,回烟灯村去住几天,以后上班就没时间回去了。说到上班,她都有些雀跃。

我也去,洪小伏说,去看看你父亲和你奶奶,烟灯村我还没去过呢。

好啊,你能去,他们一定很高兴。说完,吴晓芬又加了一句,你去是不是因为爷爷啊?

烟灯村距城里有四五十里远,这是个概数。其中四十里是从城里到白龙镇。出城后,往南,走316国道,车行五分钟左右,往西北方向拐入一条乡村公路。这条路曲里拐弯,穿行在田野和小山坡之间。路面以前是沙石,三年前开始铺设水泥,至今已完成大约一半。一个半小时的样子,车就到了镇上。从镇里到烟灯村,还有十来里地。路更不好走,只有小车能勉强开过去,还得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地上没有又粘又稠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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