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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蜜柑(1)

《蜜柑》1927年9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初版。1928年5月再版。现采用再版本。

原目:《序》、《初八那日》、《晨》、《早餐》、《蜜柑》、《乾生的爱》、《看爱人去》、《草绳》、《猎野猪的故事》。

原书中序无标题。

此书作为献给为此书题字的那人。别人也许有能对于我的文字感到小小趣味的,但那人是能在我本身上头发现艺术的一个人。

——从文在北京序

初八那日

初八,按照历书上的推算,是个好日子,又值星期日,各处全放假,电影场换过新片子,公园各样花都开得正热闹,天气又很好,许多人都乘到这日来接亲。

沟沿的路警,两点钟一换班,每一个值班警察就都可以见到一队音乐队过身。就是坐在家里的老太们,也能时时听到远远的悠悠的喇叭鼓乐声。

“四老,今天是初八?”

在馍馍巷东口的坪坝内的锯木人,名叫七老的,他仰起头来同那像是站在他头上的锯木人说,又得意的微微笑。这时有一队音乐队,大约引导着一辆花花绿绿的礼车,就正才从巷口河沿上过去。

“不,是初七。”

“是初八。”七老原是有别的事情在心的。

“初七初八,争这一天干吗?回头看历书就知道了。”

“是初八,我算到!”其实历书早已翻过了。

两个人,你拖过来我拖过去的反复又反复,不计其次数,一株大的方的黄松木,便为一些小小铁齿啮了一道缝,木的粉,落在地上一大堆,七老头上肩上全都是,这时若有一个人,把这情形绘成一张画就好了。

今天的确是初八,七老没有错,四老是错了。但日子这东西,在一个工人面前,也许始终就不会能够像那学生对此有甚意思吧。学生是万万不能对于放假一类事轻轻放过的。尤其是那爱看真光一毛钱的电影的中学生。至于如同七老一类人,七也是锯木,八也是锯木,即或就九就十也仍然是拖锯子,大坪坝内成堆的木料,横顺都得斜斜的搁起,两个人来慢慢锯成薄板子,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半日在上头俯着拖,一个半日在下头仰着拖,真的管日子去干吗?

不过倘若今天当真是初八,七老在下头,仰面拖锯子,要比平常日子更有劲一点,这是四老没有知道的。

七老暂时也不说。

七老笑,又来故意问四老日子,这是有用意。四老料不到这一着棋,故说七呀八呀全无干系的。其实干系太大了。七老见到四老强说是初七,还赌同翻历书看,便不再作声。七老心里是有把握的,历书不待四老来说早已看过了。今天阴历是四月初八,阳历是五月八,全是八,一点不会错。八,且是成双的,今天就是七老家中为七老约定同一个娘儿们成双的日子,想着怎么不令人发笑?

“四老,我说是初八,你不信么?”他又说,又笑。因为河沿那队办喜事的队伍进了巷口,从那大坪坝边过到巷子西头去。先是一个大个儿身子的指挥,接着就是四个一排的小孩,人数一共二十四,吹大小喇叭以及打鼓的,都全穿红衣,戴起像大官的白缨子帽儿,铜器在太阳下返着光,走的是很慢。后面一部四马拖拉的礼车,车的四围全是花同五色绸。礼车后面又是两部单马车,几个年青的娘们,穿同一衣服,脸儿红红的,坐到车中,端端正正像一个菩萨。

七老心想:“别人不就正是因为今天日子好,接嫁娘子进屋么?”

四老是真够得上说一个“蠢”字的。他就料想不到过身边一队办喜事的人,对于七老是有怎样的意思。他也明知今天是初八,却偏说初七。可是这时又听到七老在说是初八,也就不再费神同他脚下人分辩了,两人都规规矩矩停了工作,来看那队伍的尾巴。

七老意思是要四老当到这时知道同到他在锯木的伙计,也就有着这样一件喜事的!其实这不能全怪四老蠢,七老不先说,又不露点风,四老又不是神仙,那里想得到?

呆一会,木头的缝又深一点了。接亲的队伍,已经全过去,所剩下的只有一些喇叭和鼓的声音了。四老若有所感的重重放了一口气。

七老从这上头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还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那你应当早找一个!”

“你看那娘儿们多有福!”四老把话头扭到刚才花车中人去,倒避开自己了。

七老年纪是整二十岁,四老则已有两个七老年纪大,要命好,可以做七老一样人的爸爸了。但拖了许多年锯子的四老,为乡下老子嫂嫂侄儿们拖得快老了,老婆却还不能拖得个,所以七老谈到这问题,四老就有点忸怩。

“老婆是应当有的,罗汉配观音,成一对,才是话。”

“那你怎么?”

这一下,可正抓到七老心中痒处了。不过他可不是一个没有把握的小子。他对这事愿意人知道,又忍着。一个猫,每次捉到老鼠时,它还故意把它俘虏开释去,慢会儿,又才来一扑,七老就像这样子,当到这关头,把话避开说到天气上头去。

“四老热得很,我们脱衣吧。”

天,的确是一天更比一天热了,于是两人都赤起膊子,四老的手干,原是有毛的,像大腿一样,真算是一个老手。七老则各样都很嫩,脸皮也在内,心也在内,所以当那喇叭声音消灭时,跟着来了一个磨刀人,举起小铜号,只在巷口呜的一下就给七老一个惊。在京东五十里的苦水村,七老家中这时定亲的“红叶”一到门,也许就正伴着一对唢呐吧。

想到家中他就不再用力拖锯子了。

“七老,我说,你今天神气特别个样儿,莫非也是约定今天要娶媳妇吧?”

这在说话的四老,只是一句开心的俏话,谁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窝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性不拉锯。两个人,一个俯着首,无意的在笑,一个便仰着有意红的脸。

四老还以为笑话说伤了七老,脚一移,扫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后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面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吗?”

“唔。”

“唔,取了不取?”

“不。”

“什么时候定的?”

“我问你今天是不是初八,你又说不是。”

“哈,我的天,是真吗?”

待到七老结结巴巴证明就是今天定亲时,四老咦一声,就跳下木头了。

他问他,怎么不去做喜事?他就说,这只是先定,家中告他不转去也行。他又问他见过老婆没有?说是见过的。

“要贺喜咧。”

于是,一个杏仁豆腐担子过身时,叫停着下来,两人各吃了两碗,账则四老争着汇,七老此时已为同伴贺喜了。

吃了杏仁豆腐后,四老重复爬上木头去,锯齿就又开始啮着那株黄松木。

“七老,我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锯子有劲的源头啦。”

七老就只笑。

“乘早接了吧。”

这建议,含有一点儿鼓励,一点儿煽惑,七老仍然只有笑。

动风了,四老七老两人都把围到腰间的衣服穿好。

天气是真好。可是这几日,算是北京城一个顶调皮的好天气,要人耐。天越晴朗风就也越大。一到将近正午时,风就偷偷悄悄走来了。河沿上,成群排对的杨柳树,风一来时就像每株树下都有一个有力气的人,在那里抱到树身摇。电杆上铁线,为了风互相扭做一处又分开。屋角上,只听到风打哨子的声音。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门后去避难。河沿的灰土,因为风的搬运早已无踪无影了。此时一阵贴地旋风过去时,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脸庞发痛的小石子。

七老头上的木粉,同到地面的木粉,风一起,就全部飐去,新的木粉还不能落地,也全为风带跑了。

“喇……”在七老头上,有一阵声音。风大了,撼动七老头上的木头,这是无妨于事的。

“四老,你莫不给知会就连同木头踹到我身上,这不是玩的!”

“不怕的。”

以为七老,是怕木头打到他的头上么?不,七老原就只是在那说笑话。木头下坍不是风能做主的。并且即或有毛病,躲也来得及。七老心中太高兴,就说着玩话,不打算这话在后来就准得账的。

风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于是坐到木头上,取出婴孩牌香烟来,用背当着风,擦洋火吸烟。七老一个人,用手膀子挡在锯把上,想将身体用力下垂把那锯拉下一点,风,又是一阵。

“四老,你下来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来,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谈一下关于老婆一类事,这于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声,背风来取火,当风来吸烟,眼睛吹得闭成一条线。接着打了一个饱喉。适间吃下的杏仁豆腐在打饱喉时,一些姜花气味重复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办喜事,请我吃一杯酒是要紧!”

“四老,你也——”

“我也请你吧。我刚请你吃了杏仁豆腐!呆会儿,再来粽子包儿吧。”

“我说你讨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长!”四老念这四字诀,四字诀的来源说不定就是孤老头儿制造的。

七老也曾听人念过这歌的,他不信,“没有那话儿。”

“有那话儿的,”四老说,“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讨进屋,两年功夫你就不会这样标致了。”

“没有那话的。”

“包准有,你要变雷公!”

变雷公,也许不是坏事吧。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变雷公也不能够的。他知道在这事上四老是有点儿愤,才说变雷公的话,不由得暗自觉好笑。

“吱吱,喇……”

木头是当真像有一点不稳当,又在叫了一声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两个人,齐钩着腰去检查木下的撑柱。

“你移一下撑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撑柱,用个小锤子堂堂敲打着。锤子打木的声音超出一片风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刚才娶亲音乐队的大鼓超出别的大小喇叭声音一个样。

乡下接亲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锤子,此时也就敲得特别重。

“堂堂堂,哗喇……”

四老七老两人一块爬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黄松木报仇似的按住了这两人。没有功夫走,没有功夫喊,两个人,就全为突如其来的呆气力打闷了。赖这风,把这木头下坍的声音吹到蹲在巷外的卖小玩意儿人耳边去。

打死人了。风,做了主谋,嗾使木头打死两个锯木工人了。警察在木柱旁已经站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时节,才挤进来约束几个闲汉子,帮同搬那笨柱头。七老大约正是仰着头,木一下坍便就正正当当搁在胸脯上。四老只有一只左大腿招殃。一些女人在那里估计两人的命运,一些小孩吮着手指看把戏。七老手中还捏一个锤,四老的烟则已跌在一旁熄灭了。

这一天将近天黑时,风还不止息,馍馍巷东口坪坝内,一个人不见,只有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边低着头,舔嗅那从七老口中挤出的血和豆腐汁,初八这日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18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32期。署名为琳。

这是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另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节是应当怎样奇怪,怎样动人,怎样凑巧,才算数似的。但这仍然是故事。要岚生先生做出一点不平常的事来给我们开心,那无望。太平常了。譬如剪发,我敢说你们中的太太当时就有不少是这样:先是老爷太太都对这返俗尼姑模样头,加以不男不女的讥笑,到后老爷每天出外去,为了这里那里无数的尼姑头勾动了心思,同时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虚荣,于是回家便去同太太开两头会议,待到太太同意把发来如法炮制时,你们俩便算站在文化水平线上的人了。虽然你不是财政部书记,身体也不一定胖;也许你还是一个每日到国立大学讲国文历史音韵学的大教授,遇到这潮流,你能抵挡这潮流不为所动么?除了让这潮流带去,你是无法的。你除了做一个岚生先生,让年青的半旧式的太太赶快把发剪去后,你来消受那俨然崭新的爱情外,你当真是无法的。一个太太与时髦宣战时,你将得到比没有太太以上的苦恼,可不是么?其实岚生先生也不止一个,你们都是。我所说的你们就是你们。你们不拘谁一个,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合在一块儿时来得更精彩,更热闹,但总不会与岚生先生是两样。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岚生先生的生活来说一下,做一个参考,好让大家都从岚生先生身上找出一点自己的相貌,无别意。

我当说自从岚生先生要太太把发剪成一个返俗尼姑模样后,岚生先生是在怎样一种新的光辉诱惑中过的日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岚生先生是简直跌到一种又是惊异又是生疏的爱情恣肆中去了。单就表面说,我知道墨水胡同那条路,岚生先生已是有过好久日子不走了。财政部总务厅那本签名簿,岚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签在一些科长秘书屁股后。这是近日才发生的事。煮饭本来不是一桩容易事,尤其是天冷,水快结了冰,在平日,岚生先生为避这差事,出门特别早,回家特别晏,到如今,却慷慨引为自己的义务了。

在往日,遇假期,岚生先生起床必得晏一点,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这晏起,不是恋太太,只是一个胖子应有的脾气。可是到近来,则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贪看太太新的蓬松不驯的短头发,岚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发还大的决心,来忍受别的方面的损失。太太不忘到时间,一到九点钟,就会催着老爷快起床。

“再呆一会儿,时间一过,又——”

岚生先生总说:“我不要靠到那一点特别奖,少用一点就有了。”

陪到太太并头睡,比得部里考勤特奖还可贵,这是岚生先生新发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面可说不惬意事是全没有的。有新的体面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可穿,有岚生先生为淘米煮饭,只除了从老爷方面送来的一些不可当的温柔,给了自己许多红脸机会外,真不应有些子懊恼了。

只是剪头发的事,不单是为自己和自己老爷,也可说是为他人。关于这一点,岚生先生同太太意见一个样;所不同的只是老爷觉得为己七分为人只三分,太太则恰恰正相反。在剪发以后,若尽只藏躲到家里,那是藏青色爱国呢旗袍子也不必缝了。太太对剪发以后的希望是两个中央——不是为到中央公园去玩,又不是为到中央戏院看电影,或者在岚生先生提出剪发意见后,即否决,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里划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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