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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实人(9)

天下事,正难说,在这种情形下头,自宽君若并不缺少那见机的聪明,急急走开这地方,故事也就结束了。若有另一种把握,人不走,就站起来采取一个戏剧中小丑行径,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说,对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谁能知道此后会成什么局面?

在一种动的情势下虽一瞬间亦可成为祸福哀乐的分野,但不动,保持到原状,则时间在足下偷偷溜着跑着于一切仍无关系!

船坞边,时间是正无所拘束的一分一分过去,看书的人仍然一旁看着一旁来谈论,无可如何的自宽君也仍然是无可如何的呆!

那边无意之间把自宽君的名字挂在嘴角抛来抛去,自宽君的身子也像在为这女人抛来抛去。毒的东西能使人醉瘫,也没有比这事更使自宽君感觉到中毒一样的苦了。

难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样设法避开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为人“忘却不理”,一面为人“念着憎恨”比较,自宽君所取的就毫不迟疑说是要后面一种。如今则不尽只世界上人并不把他忘却,且口角上挂着自己的名字的又是这样年青好女人,这苦且愿无终期的忍受下去了。

远远陪到别人坐下行其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主义,是自宽君唯能采取的唯一主义!

在心中,对于情形变更后,也想着那靠天吃饭的计划了。女人走,就是跟着下来。女人出了门,就念着那句“由他去吧”的诗,再返到图书馆去消磨这消磨不完的下午。

这一种精神算真难得,许多无用的人就用了这种精神把自己永远陷到一种极糟糕的地位上!

倘若这时一个熟人从南边路上过来,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宽君也盼着是有个熟人来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这一行人仍是三个!

走到船坞尽处将转过大道,他与一个李逵一点不差,竟赶上前去拦阻到那路。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说,吹着大的气。

“先生,——?”那大一点的女子,似早已料到这一着,有把握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笑着微带怒容的神色,使自宽君将所预想的一贯美妙辞令全忘去。为这半若讥讽半若可怜的问话,路劫的人倒把脸弄得绯红了。

呆着不知说什么的自宽君,见女人想从坡上翻过去,就忙结结巴巴的说出想要同她说两句话的意思。

“有什么说的?请说吧。”女人受窘不过似的轻轻的说着,就又停顿脚步下来,两个女人且互相交换那憎着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们的姓名,不是坏意思。”

这种话,在自宽君自以为是对一个上流陌生女子最诚实得体的话了。这书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却并不缺少那隽妙言辞,实际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说的话,真没有说得比这再失体的了。

小一点的女人听到这话就脸红。大一点的却仍然不改常态的笑着说:

“先生,为什么定要知道我姓名?我们是无认识的必要,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

说但我什么?就没有说的!别人问他为什么定要知道姓名,就说不出口。又听到女人说礼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东西,就临时发觉自己莽莽撞撞拦阻别人的行动的过失,自宽君,真不知要怎样跳下这虎背了。

于是他又说:——

“是明白这不应当,不过并无其他的恶意。”

女人见尽在“恶意”上解释,又明明见到这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们今天真对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谈。但若是要钱,说要多少,这里可以拿一点去。”

那小的见到同伴说送钱,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误会了我!我想你们一定愿意抽出你们空暇时间咱们来谈几分钟的。我想你们对于认识我总不会不感到高兴。我们可以到那旧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东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证。”他指到女人手上的书。

两个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个钱袋子,一把伞,两本书(书,就是书!),可是听到这不伦不类的话,凛然若有所悟认定站在对面的人是疯子,怕起来,把先前的客气礼貌以及和蔼颜色全消灭于一瞬间,骤然回头跑去了。

人是真疯了。他赶去,又追出前面拦到两人。

“你不要装成疯疯癫癫,这地方有人会来,先生,这样的行为于你很不利,一个人应当知道自重,同时还记到尊重别人。”

自宽君,在心里算计,“这样行为于自己是自重?这样行为是尊重别人?是我故意装成疯子?这样为人见到把我又怎样?……”

他见到那大一点的女人,在生气中复保存那骄傲尊严的自信,因而还露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伤心。

“你们把我误会了。”他现着可怜的自卑的神气说,“我要求你们谈一谈话,也许可以从两分钟的谈话上面互相会成好朋友。请小姐不要那样生气,也不要那样的鄙视人,一个人相貌拙鲁一点,衣服破旧一点,也不是他的愿意。我们常常可以从丑样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肠以及美丽灵魂来,在一本小说上面不是有人说过么?”

说了这一篇话的自宽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脸上颜色。自以为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内心表示给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复第一次镇定了。但自宽君苦心孤诣在刚才所说的话上引出自己的书上的名句来,可是这时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宽君,为什么又不爽快的说出自己的名?此中在他犹有别一种计划在。他以为,照此一来或许反而僵,纵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经验的人也会始终把自己瞧不起!世界上,有急于自介大声说自己为某某的么?若是有,这人纵算是名人,其呆子脾气,也就不次于他的世誉!自宽君实想在谈话以后再说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来则所给予女人欣悦的分量,必能将因冒失鲁莽拦人的嫌恶分量乘除还有余。谁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面前人的言语,仍然想亟亟离开这个地方。

女人在一种讨厌的搅扰中,总不失去那蕴藉微哂的神态,就因此使自宽君益发以为自己姓名不应在未安定坐着以前说出来。

自宽君,见女人已不即于要从自己包围中逃出,想怎样来一说就更使女人认出自己是与浪子全异的人物,就绕圈子说是这里图书馆曾到过不?

说“到过”。是小一点的女人勉强应付似的说。

既到过,那又有话了。“是常到不是?”

说“并不常到”。是大的女人勉强应付似的说。

“那我可常到”。自宽君,以为“同到秀才讲书,同到屠户讲猪”是讲话妙诀,就又接到说这图书馆中的利弊。

三人是两人朝西一人朝东对面站在那斜坡上谈。有过路的人,不知道也许以为原是在一块的熟人,谁都不去注意了。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上课?我愿意知道,如同愿意知道我顶熟顶尊敬的朋友一样。”

“先生,又来了!先生要谈的话就是这些么?我们实在对不起,少陪了,改日有机会再来请教。”大的携着小的那女人的手,朝对面直冲过去,自宽君稍让,女人翻越过那斜小坡走到大路上去了。

谁教他还随到翻过这土堆去?是坐牢的命!

刚一到大路的自宽君,还想追上女人去,不顾旁边是什么,一举步便为一黄色物挡住。头抬起的结果是把面前的东西认清楚了。自宽君只差惊诧得大喊,一个警察官模样的高个儿汉子,就立在身边。悄悄的又若无其事的看警察的脸。看到警察的脸的难看样子,自宽就明白,自己的事全给这家伙所知道了。

然而以为一走也许就自然走去,就重新若无其事的提步向侧面小路上走。

“走到那儿去?”一只有力的手擒着了自宽君膀子,“我看您这人真有点儿歪劲。干吗到这里来捣乱?”

“是捣乱吗,警官先生?”

“不捣乱,干吗跟到别人走还不够再又来拦人行动?”

自宽君心想:“那干吗你又跟到我走,阻拦我行动?”想是想,可不说。因这官家人对自己似乎也不会怎么下不去,他就引咎似的笑一笑,且临时记起女人才说的青年人也须要礼貌的话来,便向后斜退,对警察官把帽甩起扬一扬,点头溜走了。

回头望那警官还露着一个不高兴的脸相站在路旁边不走,自宽君,深怕迟了情形又变卦,就大步往前。

女人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捣乱”两个字,细细在路上咀嚼,又不禁哑然失笑。他无可不可的原谅了警察对他的误会。他不能在警察耳边一五一十把这女人于自己是如何关系相告,警察执行他的职务,亦为所应为!

命运戏弄人的地方总不会适可而止。这时大约图书馆早已开门,要去也是时候了,他就过桥从东边塔下山路走去。他又不即到图书馆,一直上,上到大白塔脚还翻过亭子上去望全京城烟树,全是绿荫的北京城真太伟大了,而这美又正是一种萧条的沉静的美,合乎自宽君认为美的条款,为留恋这光景,以及在这光景下来玩味眼前所遭逢的奇遇,自宽君耽在那亭子上就不动了。

爱人,或者友人,或者女人,……各式各样的名词,在他心上合成一堆杂无章次的东西。为什么定要想这些无关于自己的事?在自宽君心上,根本就无所谓自己的事在。把每一类人每一个人的生活,收缩到心头,在这观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与注意,便是自宽君的日常工作!

有种人,善于抽象为一切冒险行为,在自己脑中,常常摹拟那另一时代的战士勇迈情形,亦以为这是自己所不难的事,且勇于自信。但一到敌人在眼前时,全完了,自宽君就类乎这种人物。在通常日子,为了一种欲望驱使,作着各式各样大胆的恋爱的梦,以为凡在过去所失败的是缺于机遇,非必因怯弱不前而塌台。然而瞧,如今怎样?一个长于在自己脑中摹演戏剧的,一上台就手忙脚乱了。一切的戏原就是为那类单止口上有戏的人所演!

他想这次可得了一个证明:证明了事实同理想完全两样。纵事实能按到理想的布置显现于眼前,可是在理想中所拟的英雄装扮到事实里便是傻东西。

自己傻憨的成分,不必对镜子去看,适间那一个大一点的女人脸上就为明白告他了。

天的东南角上,一些淡灰色的云,镶着银色的窄边,在缓缓移动。天顶蓝得像海,海又似乎不及它的深和明。偏东的近于天脚下的地方,蓝色又渐浅,像洗过下水太多的旧蓝竹布色。这样的天覆盖着的是一个深绿色北京城,在绿色中时时露出些浅灰色屋脊,从这些建筑物的顶脊上就可以分出街道,有时还可以从声音上辨识那街道上汽车电车的行动,新秋的北京,正是一年四季顶美的北京!

在自宽君左右比他站的地位似乎还略较低的,是柏树榆树的枝。这枝子上叶底缀着不知数目的蝉类,比乡下塾馆中村童温书还吵闹得凶。这是蝉的“生命力”!再过一个月,这地方,会忽然就寂寞了。想起以后不久的寂寞,蝉的嘈杂又像并不很讨人厌恶,反而觉得拚命的叫嚷为可怜。

坏的阴郁寒怆冬月天气,容易使人对生活抱不可治疗的悲观。但佳景良辰能使一个落寞孤身中年人更感到人生无意义。

望望那云,云是正在那里变化着。云之所以美,就在善于变幻那一端。人的生活何尝不如是?自宽君自视是正有着那极好的机会可变,却为一种笨拙行为把这机会让过,如今则又俨然度着那无所依傍的生活来了。从适间的无所措手足的行为上自己又颖然悟到了这世界真已不是自己所合栖身的世界,希望乃下沉向一个无底的黑谷堕去。

这并不是今日事情的结束,还只是起头。

转身从塔西下去的自宽君,还未曾下完亭子石磴,听到一种极熟习的笑语。把身子略向后靠则下面走过的人不会知道亭上有人在。

是谁?听她们说话自然知道。

“我早就料到,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着下来的。我估量他纵是有意同我们打麻烦也不敢有什么凶狠举动。”

另一个,就更说的声音促,说,“我只怕是个颠子,遇到颠子人真少办法。”

“神经病总是有,不然为什么说我们同他谈话就会认他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们学校什么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记不起是谁还写过一篇小说谈到这事,莫非这就是那说为女人瞧不起的——”

来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绕着上亭子来望故宫,一面说,一面走,转了一个弯,斗然见着自宽君颜色灰败倚立在六尺内外墙下,吓得一倒退。说话的是那小一点女人,见了自宽君就怔愕红脸,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说:“这里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走西边山路过去。

心中为一股酸楚逼迫,失了自己的清明意志,自宽君忽然发痫似的向女人所走的山路追去。

怎么样就入狱,这要知道么?

追上了女人,正如以前一次一样的蹩扭着时,头一次那警官也追到自宽君了。他赶上了他时就站在他同那女人中间空处,心里总以为正是在尽一种职务。样子愤愤的,说:

“你这人真不是朋友!又在这儿胡闹啦,咱们俩到那边谈谈去吧。”

说不去,那变脸过来,用着那铁打的手来擒着膀子,是在愤怒下的警官办得到的事。

无用的自宽君可茫然了。低了头,在说不出口的悲愤中设计。

听到警官说:“请两个先生不要再在这儿耽,恐怕还有其他的疯子。”自宽君就抬头去望这两个女人。

在女人也正望到这边的人。女人眼中是露着一种又是惋惜又是惊诧又是快活的神气。两人似在商量一种计划,细细碎碎谈着话,像是想代为自宽君向警官说句情,那大的就走向警官。正说着,然而从大西边来了一群游人,那小点的女人却拖着大点女人的手赶忙走去了。

官司是在这样情形下就不得不打了。

他让这警官把他带到园中派出所,一间小三间瓦房,房中两个土炕,就坐到四盆夹竹桃间一句话不说,泪在眼眶子里酿成一个湖。

这还说什么?现眼的人证俱全,在众人游憩的公园中,麻烦不相识的青年女人,法律就是为这类不可补救的误解而设的!

感谢这警官办事认真,拥护国家的法令,知所以尽职,立时就打电话到区里请署长的示。

在没有到这派出所时,自宽君就决于一话不答坐牢认罚了。为了同到一切弱者分途领受这法律尊严,每一个青年人就似乎都应找寻一点小小机会去尝尝我们国家为平常人民设置的合理待遇。若人人都以坐牢为不相宜,则国家特为制止青年人的思想进步而苦心设置的一切刑罚以及侦缉机关就算白费一番心了。牢狱若果单为真应坐牢的国家罪人设的,那牢狱中设备就得比普通衙门讲究,同时衙门的设立倒是无须乎再有了。

为什么人应胡胡涂涂在法律下送命?这在神圣法典上就有明白透彻的解释。其不具于各式各样法规者,那只应说为什么人就那么无用,杀一次就死。法律不负杀人的责任,也就像这责任不应该使枪刀担负一个样。刀枪的快利,在精致雅观一事上也未尝无意义,但让一个强梁的人拿着刀把,则就只能怪人生有长的细的颈项了。

因了法律使人怎样的来在生活下学会作伪,也像因了公寓中的伙计专偷煤使住客学会许多小心眼一样。

中国人的聪明伶俐善于抓搔捉摩何尝不是在一种教训下养成的?

自宽君,听到那小警官在电话间述说着今日执行职务的话语,婉约而又极详细,心想着,这块材料一世也只好在这职位上面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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