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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长河(6)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家坪。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什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家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与之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像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

“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那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界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里去住,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点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像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终得要想个办法脱身。但对于驾船事情,真如长顺所说,是年纪青气力壮的小伙子的事情,快到六十岁的人已无分了。当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开油坊油号的,种橘子树的,一起了家,钱无使用处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公祠以外还有私祠。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钱作成,规范相当宏大,还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兴办义务学校用。私家祠堂多由个人花钱建造,作为家庙。其时恰恰有个开洪发号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还无相当人选。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祠堂既临官道,并且濒河,来往人多,过路人和弄船人经过坳上时,必坐下来歇歇脚,吸一口烟,松松肩上负担。祠堂前本有几株大枫木树,树下有几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树下摆个小摊子,卖点零吃东西。对于过路人,自己也就俨然是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来比在人家作客舒适得多。间或过河到长顺家去看看,到了那里,坐一坐,谈谈本乡闲事,或往牛栏边去看看初生小牛犊,或下厨房到灶边去烧个红薯,烧个包谷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间或带个小竹箩赶赶场,在场上各处走去,牛场,米场,农具杂货场,都随便走去看看,回头再到场上卖狗肉牛杂碎摊棚边矮板凳上坐坐,听生意人谈谈各样行市,听弄船人谈谈下河新闻,以及农产物下运水脚行情,一条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气运。遇到县里跑公事人,还可知道最近城里衙门的功令,及保安队调动消息。天气晚了,想起“家”了,转住处时就捎点应用东西——一块巴盐,一束烟草,或半葫芦烧酒,这个烧酒有时是沿路要尝尝看,尝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于生活不幸,正当生发时被恶运绊倒了脚,就爬不起来了,老年孤独,性情与一般吕家坪人比较起来,就好像稍微有点儿古怪。由于生活经验多,一部分生命力无由发泄,因此人虽衰老了,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混合了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说来,竟成为一个特别人物。先前一时且有人以为他十多年来出远门在外边,若不是积了许多财富,就一定积了许多道理,因此初回来时,大家对他还抱了一些好奇心。但乡下人究竟是现实主义者,回来两年后,既不见财富,又听不出什么道理,对于这个老水手,就俨然不足为奇,把注意力转到别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认识得清楚,且充满了亲爱感情,似乎只长顺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变变不来了,却相信《烧饼歌》上几句话,以为世界还要大变。不管是好是坏,总之不能永远“照常”。这点预期四年前被共产党和中央军陆续过境,证实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还有许多事要陆续发生,那个“明天”必不会和“今天”相同。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实在相当兴奋,在本地真算是对新生活第一个抱有幻想的人物。事实呢,世界纵然一切不同,这个老水手的生命却早已经凝固了。这小地方本来呢,却又比老水手所梦想到的,变化的还要多。

老水手和长顺家两个姑娘过了渡,沿河坎小路向萝卜溪走去时,老水手还是对原来那件事不大放心,询问夭夭:

“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姊到场上去,场上人多不多?”

夭夭觉得这询问好笑,因此反问老水手:“场上人怎么不多?满满。”

“我问你,保安团多不多?”

二姑娘说:“我听镇上人说,场头上还有人在摆赌,一张桌子抽两块钱,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他们还说队长佩了个盒子炮,在场上面馆里和团总喝酒。团总脸红红的,叫队长亲家长亲家短,不知说什么酒话。”

老水手像是自言自语:“还摆赌?这是什么年头,要钱不要命!”

夭夭觉得希奇,问老水手:

“怎么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皱起眉毛,去估量场上队长和团总对杯划拳情形时,夭夭就从那个神情中,记起过去一时镇上人和三黑子对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贬。因为事情不大近人情,话有点野,说不出口,说来恐犯忌讳,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说:“夭夭,你笑什么?你笑我老昏了头是不是?”

夭夭说:“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点惹下一场大祸。”

“什么事情?”

“是个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满满你听人说过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个事情时,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可是笑过后却沉默了。

原来保安团防驻扎在镇上,一切开销都是照例,好在人数并不多,且有个水码头,号口生意相当大,可以从中调排,挹彼注此,摊派到村子里和船上人,所以数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却有时因为派来剿匪,或护送船帮,有些玩意儿把划船的弄得糊糊涂涂,不出钱不成,出了钱还是有问题。三黑子为人心直,有一次驾船随大帮船靠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不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会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红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不走开,人家会把你爹当王四癞子办,吊起骡子讲价钱,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伸出手来,‘大爷要钱!’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们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账!夭夭,你舍得舍不得?……该死的,发瘟的,就好了他们!”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满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得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事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账。”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像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咚咚咚。”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定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不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他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不肯当面即说。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树下走去。长顺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谓要紧话,终不外乎县里的新闻,沿河的保安队故事,不会什么真正要紧。就说:

“大爷,等一会儿吧。夭夭你带满满到竹园后面去,看看我们今年挖的那个大窖。”长顺回头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笼中东东西西,于是又笑着说:“二妹,你怎么又办了多少货!你真是要开杂货铺!我托你带的那个大钓钩,一定又忘记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要的你总不买,买的都不必要,将来不是个好媳妇。”

长顺当客人面责骂女儿,语气中却充满温爱,仿佛像一个人用手拍小孩子头时一样,用责罚当作爱抚。所以二姑娘听长顺说下去,还只是微笑。

提起钓钩时,二姑娘当真把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亲:“这事我早说好,要夭夭办。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着,不承认罪过。“爹,你亲自派我的事,我不会忘记,二姊告我的事,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又拉我到场上去看卖牛,我就只记得小牛,记不得鱼了。太平溪田家人把两条小花牛牵到场上去出卖,有人出二十六块钱,还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钱,我就花三十买它来。好一对牛,长得真好看!”

长顺说:“夭夭,你就会说空话。你把牛买来有什么用。”

夭夭:“牛怎么没用?小时好看,长大了好耕田!”

“人长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为人长大了应合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领悟得这句笑话意思,有点不利于己,所以不再分辩,拾起地下一线狗尾草,衔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却留在那里看他们下橘子,不即去看那个新窖。

税关中人望定长顺两个女儿后身说:

“滕老板,你好福气,家发人兴。今年橘子结得真好,会有两千块钱进项吧,发一笔大财,真是有土斯有财!”

长顺说:“师爷,你那知道我们过日子艰难!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有什么财发?天下不太平,清闲饭不容易吃,师爷你那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稍有几个活用钱,上头会让你埋窖?”

那税局中人笑将起来,并说笑话:“滕老板,你好像是怕我开借,先说苦,苦,苦,用鸡脚黄连封住我的口,免得我开口。谁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员外’?要银子,窖里怕不埋得有上千上万大元宝!”

“我的老先生,窖里是银子,那可好了。窖里全是红薯!师爷,说好倒真是你们好,什么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长子顶,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过得好不自在!要发财,积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这山望见那山高,你那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跟局长这里那里走,还不是一个‘混’字,随处混!月前局长不来,坐在铜湾溪王寡妇家里养病,谁知道他是什么病?下面有人来说,总局又要换人了,一换人,还不是上下一齐换,大家卷起行李铺盖滚蛋!”

老水手听说要换人,以为这事也许和“新生活”有点关系,探询似的插嘴问道:“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师爷,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么说下去。他本不想说,可又不能长久憋在心上。

长顺以为新闻不外乎保安团调防撤人。“保安团变卦了吗?”

“不是的。我听人说,‘新生活’快要来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说得重重的,引起长顺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出口时反而说得轻了些。税局中人和橘子园主人同声惊讶的问:“什么,你说……新生活要来了吗?”事实上惊讶的原因,只是“新生活”这名词怎么会使老水手如此紧张,两人都不免觉得奇怪。两人的神气,已满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万确当神发誓的样子说:“是的,是的,那个要来了。他们都那么说!我在坳上还亲眼看见一个侦探,扮作玩猴子戏的,问我到县里还有多远路,问明白后就忙匆匆走了。那样子是个侦探,天生贼眉贼眼,好像正人君子委员的架式,我赌咒说他是假装的。”

两个人听得这话不由笑将起来,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党,来就来,派什么侦探?怕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两人显然耳朵都长一点,明白下边事情多一点,知道新生活是什东西的,并不觉得怎么吓怕的。听老水手如此说来,不免为老水手的慌张处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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