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强
我是乡下来的。言外之意我是说我很土，这一点我不得不先交代一下。因为我的土气将一直贯穿在下面的故事里。随着故事的推进，你就会为我慢慢暴露出来的土气而感到匪夷所思，因此你得先有个心理准备。我的很多朋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我的落伍和迂腐而渐渐远离了我。
俺刚进城那年美国的市贸大厦就被飞机撞了，那时我觉得这多多少少和我有一点联系。看出来了，那时我有多么得厚颜无耻呐。无耻就算了，关键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总是到处暴露自己的老土。就是那句话：土不是你的错，让我们煎熬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让城里人无法忍受，他们总是撇着嘴斜着眼睛鄙夷地说：乡下人真没素质。这让我很慌，我代表不了所有的乡下人，要让别的乡下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把他们的名声给坏了，说不定一怒之下就把我给灭了也不一定。这时我就会用袖子把脸上的鼻涕抹一下来掩饰自己的窘迫。感觉脸上还是横着条没抹净的鼻涕，风吹在上面凉凉的。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我父亲害怕我这个样子招人贩子注意，就不让我出去。还说是为了我好，因为他总是交代我在家里看书学习，以后要上大学。这理由真让我丧气，但我还是听话地呆在家里。只不过没有看书学习，我在看电视。
父亲早上出门时留了一句话：你再乱跑，小心我回来打断你的狗腿。其实这话也不是第一次说，只是到现在为止我听这话听了不下一百遍，他连一条狗腿也没有打断。我想他之所以说话不算数是因为我没有狗腿让他打。他每次打不成狗腿之后就觉得下不了台，于是便打我。我很气愤，他要打我还要以打狗腿为借口，真虚伪。况且他总仗着自己嗓门大、眼珠子瞪得圆逼迫我屈从他的意志，每一次的妥协都让我觉得丢尽了面子，很没骨气。所以每当父亲说这话时，我就知道我又可以出去玩了。而且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一幅很诡异的画面：父亲拿着棍子狠命地打着一条狗腿。我打算今天回来时买一条狗腿。
我站在车站等车。看着城里人累得跟驴似的，心里是说不出的爽利。兀地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出现在站牌前，她的出现让我有一种想擦鼻涕想洗脸的冲动。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我已经变得有些爱面子了。
我被城里人簇拥着挤上了汽车。我羞涩地挪动着身体，我不确定边上那排红色的座位能不能坐人——乡下人，虽然已经有很多城里人坐在上面了。那座位后背上的字我是认得的：老幼病残专座。我想起来上次自己就坐在那，而售货员却偏偏让我站起来，没有给理由，我怕父亲骂我懦弱别据理力争起来……结果我还是很没面子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再看那标语时就觉得有些好笑，我记得我那次穿的是条黑不溜秋的棉裤，脸上依旧横着条没擦净的鼻涕……我觉得这标语还得再加一局：穿着棉裤、流着鼻涕的乡下人和狗不得使用。这才比较符合城市人的大众心理。
汽车缓缓开动了，我很激动。车身的晃动总让我产生一种有着落的感觉，就是说车子开动的时候让我感觉很踏实。但我并不知道它要开到什么地方，这不是因为我在逃避或是泛滥情调，只是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车站的名字。这里实在没有乡下方便，在乡下我光听着狗叫也能摸到家。那规则很简单，狗都认生，叫得凶的狗明显不是俺庄的。你只要一直走，直走到狗不再对你叫唤的时候，那时就到家了。在城里不行，虽然这里哈巴狗也不少，但都被这些养狗的人“宝贝”、“儿子”地宠浑了，见了人都跟见了骨头一样龇牙咧嘴的。所以在城市里，老家那套显然不能用了。我只能凭记忆牢记住回家的路，起码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挺自信的。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车站的名字也恁怪异了，“建国门”和“宣武门”这两个地方根本没有类似门的象征性建筑，还有一个名为“公主坟”的车站更是离谱，别说坟，就连殡仪馆之类的场所我都没见到……后来记到一半我就快吐了，而且头疼得厉害，结果什么也没记住。于是我想实在不行了，我就绕到马路对面坐同一班车按原路返回，谁怕谁呀？
这一招还是我那睿智的父亲教给我的。虽然父亲总爱用打狗腿为借口找我茬儿，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经常利用看球或吃饭的时间告诉我很多出世与做人的道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听他的话。我的意思是说父亲只有在吃饭或看球的时间才有道理可讲。更多的时候他倒更宁愿朝我吼：你个半吊子骑车子不能慢点么……你喝钱的么，你爹是县长还是省长……今个儿别跑了再跑招呼着你的狗腿……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总是用这种方式想他初长成的儿子表达他的父爱，只是有些欠温柔。他有着厚厚的覆舟唇，拙于感受和表达温情，那些暧昧和感情充沛的话在两个大老爷们之间多少有些羞涩和别扭。他大概觉得这样的脾味很男人，于是他坚守着男人的尊严继续潦倒着。幸运的是他的这种脾胃和覆舟唇都遗传给了我，不幸的是正因为如此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讨女孩子喜欢。我就想只有像我妈这样任劳任怨的贤妻良母才会发现我是个好男人，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找到一个哪怕能忍受我半句使唤和埋怨的女人。也就是说我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这种天真的想法不及我做出过多的反思就残酷地证明了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父亲不让我乱跑，说是为了我能上大学。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因为他不可能傻到会让他那连作文都写不好的笨蛋儿子去考清华北大的，太不切实际了。我一直在猜想父亲的用意，却怎么也猜不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那个理了，但那真正的答案却像女生宿舍二楼窗户里半虚半掩的粉红色窗帘一样让我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我还记得那天，我在网吧玩CS。网吧里的那些菜鸟被我当成机器人练抢了（也就是说他们太菜了）。不一会儿，我眼前一红，一阵香气扑鼻——一个身着露脐装前凸后翘的性感小妞坐我旁边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她一坐到这，我就总是被那些菜鸟们爆头。这让我很恼火。我发现我不能集中注意力了。在俺们乡下，没女人敢穿成这样，那样太伤风败俗了。于是我那迂腐的思想便很受冲击，我很想看但又不敢看，便只是偷偷地斜着眼看，看着看着我的下面就难受起来了，还老是咽口水。裤裆那块儿也被里面的活儿给顶了起来，于是我就用握鼠标的手往下面按……于是那天我打得很郁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打CS的时候不能跟漂亮小妞坐一块。就是“红颜祸水”那个理儿。这也说明我是个思想委琐下流的的乡巴佬。
那时我才理解到父亲的苦心。原来他早料到我会在公共场合暴露自己的老土，他一直在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教给我生存的经验和规则，他怕我陷入尴尬和窘迫。我忽然觉得还是父亲有智慧，起码我没见过他用手按过下面。
想到这我就有些紧张了。你应该知道我在紧张什么，在公共汽车里，我很有可能暴露乡下人的素质而招来城里人的鄙视。然而上面这一切都还没进入主题，只是让你知道我很土。于是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下面发生的事，这事总让我想起小丽。
在某一站时，从后门上来一个女子。要是按我好色的本性来说呢，眼前的这个女子根本提不起我的“性”趣。就算把她放在我们乡下的高中里她也什么都不是，她甚至还不如我的小丽。最后她坐在我边上了。
我在才想她是个怎样的人：有些封建和害羞，形单影只不太爱说话，家境不是很好，自尊心强，敏感而又脆弱……我把青春文学里形容淑女的那套全用上了，我还是什么都不能确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娇小和孱弱像极了我的表姐圆圆。我非常喜欢表姐，她永远笑得那么温和。让我愤慨的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她竟然蜗居在乡下那个破县城里教书。这事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不知道这个大学生是哪个大学的，只是希望她运气好点，干脆嫁个有B城户口的人算了。唉，现在连爱情都变得这么功利。你存款的多少、住房的平方直接决定了你老婆的脸盘和身材。没钱又没型，那就只能找个惨点的。
鉴于这种一切向“钱”看的趋势，像我这样既没钱又没型的乡下人就只能怀念怀念农村那好日子了。我就比较怀念我的小丽。
这里我不得不介绍一下小丽了。如果我直接说她是我的未婚妻，你肯定会觉得迷迷糊糊甚至还回觉得我是在扯淡，但这确实是真的。其实说白了，我和小丽定的是娃娃亲。
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那些点子多的坏小子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和小丽围在中间，然后故意推搡，让我们两个撞来撞去，还兴高采烈地喊：嘿，两口子，他们是两口子。我气得破口大骂。小丽则皱着眉头，偶尔骂一句，有时则笑嘻嘻的，谁推她她就去打谁。如果正好有两帮人，他们就一帮人喊我的名字，一帮人喊她的名字，这边叫那边答。叫了一阵还不过瘾，就开始编话来说。小强，你咋不给你老婆子背书包呀？小丽，你怎么不和你老汉走一路呢？我们乡下，“老汉”既可特指老公，也泛指所有老者。我才十岁，我他妈什么“老汉”呀！
现在我在城里没事时就想这些，想那些只属于我和小丽的甜蜜。可自从小丽去了县城上了高中以后，她长见识了，之后她就变了。她开始问我会干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杀猪，跟我爹学的。她一把把我推开，歇斯底里地对我说杀杀杀，除了杀猪你还会干什么。我才不和你过一家呢。我说可是咱们的亲事早都定下了。她说这是老封建，不能算数的。说完她跑得像一阵风，而我还在想她说的“老封建”什么意思，怎么定下的亲事说不算就不算了呢？
直到现在我也在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小丽还在的话，估计就和我边上的女孩一样大了吧。我想她一定知道“老封建”什么意思，但我却不敢问。因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洗澡了，我身上的肮脏和恶臭足可与街上任何一个流浪汉匹敌，那样会吓到她的。况且我还没有发问她就已经把厌恶的表情做得十分到位了。我觉得她这样是对的，窗外的景色确实比我干净漂亮许多。了解到这以后，坐在她旁边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我面前站着一为不能称之为叔叔也不能称之为“老头”的男人。我决定要把位子让给他，还好他的年龄让我有理由把座位让给他——老年人嘛。这个想法让我觉得自己特伟大，我都不禁为自己的才思敏捷而沾沾自喜了。我对他说你坐这吧，他嘴上客气地说着不用不用就坐了上去。于是我对口是心非就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我再看那姑娘时，那姑娘的目光里竟充满了感激。这让我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讨厌。让我奇怪的是我隐隐感觉到这个姑娘正通过车窗上的反光注视着我。她眼睛里的尴尬和厌恶消失了，取而带之的是一种好奇和谨慎，就好像发现傻子不傻，疯子不疯子，坏人不坏一样。我的脸马上变得就像某动物的屁股差不多。
她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感觉就好像健全的人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跛子的腿。我很气愤，但却没办法，因为她们可能觉得自己很善良，很有爱心和同情心。于是我又想起了小丽……
那年我在老家父亲的铺子里帮着卖肉，看见小丽正往自家西地的果园走去，我便偷偷跟了过去。这百把米的距离内，我不由自主变换了三种进行姿势：起初是猴蹿狗跳般的小跑，接着是轻手轻脚的进逼，临近果园时，我就像电影中日本鬼子走进雷区那样，弓着背一步一停，缩头探脑。最后我还是没勇气现身，于是我就躲在大军家的麦秸垛后面偷看。可是我发现我连偷看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感觉就好像是打CS时对面架着把大狙一样。紧张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有一种想尿尿的冲动。这事真他奶奶的不可思议。
我趴在麦秸杆垛后面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大有黄河决堤一泄千里的石头。是左边的鼻孔，于是我忙举起右手并仰起了头。我的手忙脚乱理所当然被小丽发现了，她把我叫住，小脸红红的，还有一丝愠怒和害羞，好像被戳穿了密码的小孩。不等她诘问我随口就说到：俺爹给你家留了二斤五花肉，让我叫你去俺家拿嘞。她“哦”了一声算是回答，便不说话了。我那老土的素质也暴露出来，只是用手按住鼻子说不出话来。那我回去了？她忽然把我叫住，摘了两个苹果塞在我手里。她说你吃吧。说完忙转过身，脸红得出水。于是我就傻乎乎地吃了起来。
回家的时候我很慌，我在寻思怎样才能从父亲眼皮底下偷二斤五花肉出来拿给小丽……
尽管事情过去许多年了，尽管小丽已也许把我忘了，可我还是清晰地记得小丽的善良和美好。这只能说明我是个婆婆妈妈拿得起放不下的肉头。在现在这个黄金时代，痴情早就不再是美德了。梁祝那样的爱情故事也只能用来满足一下现代人对美好爱情的猎奇心理罢了。相信这种爱情的人会被别人当成傻子的。
接着父亲向我灌输了这样一种伦理：只要那女的是城市户口，老头子有钱有势，我就将就着算了。最后父亲又补充说他这全是为了我，这让我很悲观的认为父亲一点也不爱我，他恨不得早点把我“嫁”出去。而我觉得男人要有尊严，我要娶别人做我媳妇而不是自己做个倒插门女婿，于是我就破罐子破摔地对父亲说：倒插门的事我是绝对不干，实在不行我就把王庄那个傻子娶回来。父母是要面子的人，怕别人说我是有什么病而娶那个傻子的，便不再掺合意见。而我每看见母亲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就觉得对不起她。
我总是在想小丽不要我的原因，经我父亲这么一提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很穷。为什么穷呢？这原因实在不能追究在十八岁的我身上。如果我埋怨我的父母不努力，那么我的父母是不是就该埋怨他们的父母了呢？显然不能，所以我认为这都是命，谁也不能怪。我又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就给他买电脑，买手机，穿名牌，再给他大把大把的钱让他出去耍，哪怕是他泡妞泡到家里来我也给他准备好安全套。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等我有了钱。可是按现在来看，我不过是一杀猪的，今后恐怕也没机会发迹了。所以我也只想想罢了。
等我把这一切想清楚，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已经下车了。她拥入了一个谢了顶的老男人怀里甜蜜地笑着，那笑容刺得我眼疼。那个老男人慢慢把手摸向了她的屁股捏了一把……汽车再次开动的时候我一下子便记住了那个名为“大北窑”的车站，怎么也忘不了了。
回到家时，我才想起来忘买狗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