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奶奶听她问过好几回了,在桌子上也讲过好几回了。今天听了她一通好话,问她是怎么烧,她又把老早讲过的话从头到尾讲一遍,讲萝卜怎么刨丝,肉圆怎么拌水,蒸好以后怎么放葱花怎么倒酱油……讲去讲去,一看,大围裙只顾自己吃菜吃饭,额头汗都吃出来,半句都没把你的话听进去。
我太奶奶也不管,心里还是很高兴。大围裙把盘子里头的肉圆吃掉一个又一个,饭吃了一碗又一碗,兜饭的时景偷偷摸摸把饭甑中央芯留给家里正劳力吃的白米碗也兜两瓢来,还说:家里吃白米碗吃惯,苞萝饭燥人难下喉哩。我太爷爷太奶奶么也只好让她吃,还说:不要紧的,你只管吃去。
等到三碗饭下肚,大围裙摸了摸癞蛤蟆一样鼓得很大的肚子,说:啊哟,我眼睛还想吃,就是肚子下不去。你个婆娘啊,烧的东西真好吃。我到别的人家里一碗饭都下不去,到你家里就是三大碗!
吃饱了站起来,到门口走过去走过来,看到路上有人过来了,就拿筷子在那只空碗的碗沿上当当当敲三下,人家还没听灵清,就又当当当三下。等人家抬头看了,就一边打一边喊:啊呀呀,我这一生世啊!啊呀呀,我这一生世么这碗饭是不用愁了!啊呀,我这一生世!
人家不开口,她就一遍遍喊。等人家说:嗯哪,你这一生世命好,吃这碗饭还用得到愁啊,不要愁了!听到这句,她再把一嘴巴筒的黄牙齿咧出来,笑去笑去,歪去歪去,慢慢进门,又对着我太爷爷太奶奶当当当敲三下,又是一通唱:我这一生世!这碗饭是不要愁了!
碗敲歇,话唱歇,差不多就讲要起身了。说:我洋田山的妹子叫我去吃猪脚蹄,说焐了一夜稀烊了,等我去吃;我还要到岗外姓须人家吃鸡吃鸭,人家杀好煺好许多天了,我都没有工夫去吃。哪里有工夫啦,我这一生世,吃都来不及吃啊!
坐进轿,对我太爷爷太奶奶讲:明朝到糠芯坞来嬉啊,到我家吃火腿吃年糕啊,我家老头子做了一大水缸的年糕,做了十多只的火腿,不吃掉恐怕也要烂掉。你们有空就下来嬉下来吃啊!
轿子起身,大围裙又把头脑壳伸出来,用黄烟筒指了指我太奶奶,讲:你个婆娘,烧点东西真好吃!又指了指我太爷爷,讲:你个老头子真有福气,讨了汪家坞头一本事的婆娘,真是汪家顶会、顶强、顶能干的女人!
我太奶奶跟牢轿子一路送去,一直把轿子送下大岭口。等我太奶奶嘴里笑眯眯进了门,刚想把大围裙讲的话学一遍给我太爷爷听,哪里想到屁股上吧叽一声响,是我太爷爷一烟筒棍打过来,接下来就是一通骂:你个没有脑筋的女人!你个猪头样笨的婆娘!人家给你高帽一顶一顶戴上去,你么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去给人家吃!我跟你交代过多少回了,糠芯坞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是靠一张嘴来骗吃的,要把我汪家粮草骗吃光的。你就是不听,两句好话一讲,两顶高帽一戴,你又忘掉我讲的话了?我辛辛苦苦做死做活,自己舍不得吃的白米饭要送给她吃?自己舍不得吃的小麦粑要烧把她吃?自己舍不得吃的肉圆要蒸把她吃?她是你娘,是你奶奶,还是你老祖宗啦?你老早待我娘都还没有这样好呃,你个笨猪头!你个十三点!你个下作坯!
我太爷爷一边骂一边打,烟筒棍落了我太奶奶的屁股上、背脊上、头脑壳上,好像倒大雨一样倒下来。顶后头,太奶奶只好躲到灶头底下,一个人慢慢哭。一筒黄烟工夫之前还是汪家顶会顶强顶能干的女人,现在又变成顶笨顶没有用顶可怜的女人。
我太奶奶总算让大围裙弄怕了,也怕再挨打,后来一看到大岭口上有轿子吱呀呀上来,就把大门关起来,躲到山上做工夫。大围裙看看家里没人,也只好到洋田山,到岗外去吃吃参,歇歇力。
那时光,我新疆大爷和我爸爸都还没有出世,我火筒大爷倒有七八岁了,一天到夜总跟牢我太奶奶。有时景要下山到长宁去买点酱油咸盐什么,少不了要带火筒一起去。不管上来下去,都要往糠芯坞口子上过。有好几回,都看到大围裙在口子上荡来荡去,要么弄块围裙兜摘摘猪草摘点茶叶,要么到路上捡两根柴火。看到有人来,就把猪草茶叶柴火往路边上一放,说:我今天没有事情做,我平常日子又不做工夫。工夫都是长工做的,我老头子不让我做的,看我做工夫要骂我的。我嬉都来不及嬉,哪里还轮得到我做啦?我昨日坐轿子到长宁去嬉过了,到姓邵姓周姓朱人家嬉过了;我前日坐轿子到隐将去嬉过了,到姓陈姓洪姓王人家嬉过了。到这些位置去嬉,来了去了都是坐轿子的。我明朝还要坐轿子到汪家坞西叉坞去,妹子家亲戚家都要去嬉,来了去了也要坐轿子的。轿子不坐空那里做什么?不坐又不会多出钱来,我说我出去要坐轿,老头子说你坐好了,你看,我老头子都欢喜看我坐轿,我就是坐轿的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