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姆妈带我们四个小人的时景,比我爷爷奶奶那辈人带小人要可怜许多。我们家里戴了地主的帽子,做人都要低头三分,我们四姐弟都没有开过奶开过荤,也没有到人家家里偷东西来取名字。我爸爸本来也想去偷的,只怕偷了不小心让贫下中农捉牢,拖到大队里去批斗。和我姆妈商量一下,就随便寻点可怜的邋遢的东西取来做名字。古话讲得好,名字取得越差,大起来日子过得越好。汪家坞里取得差的名字,有叫尿桶的,有叫马桶的,还有叫臭屎啦,茅厕的,再难听些的都有。我姆妈生我大姐之前,刚刚坐了尿桶上屙尿,就想到把大姐叫作尿桶,叫了两天,听说姓须人家有这个名字了,就把她改作尿妹。那个妹字,还是她从《女伢取名歌》里头寻到的。后来我大姐尿妹大了,到汪家坞来教书的先生说这个尿字不大好听,写的时景就写袅妹。可惜尿妹没有福气念书,大家都一直叫她尿妹。
我大哥出世时,我姆妈踩到一堆臭狗屎,接着就屙出一个儿子。安庆话把屎念作绪,我姆妈就有心把儿子取名叫臭绪。叫了两天,听说姓闫人家也把小人取名叫臭绪,就调个名字,叫狗绪。等到教书先生到我家来,又一齐把名字写了沟绪。狗绪念了三年书就不念了,大家顺反还是叫他狗绪。
我二姐让我姆妈摘猪草的时光生在屋后。生下来时,她看到身边有一堆鸡屎,就有了主意,一心一意要把我二姐叫鸡绪。叫了两天,听说人家也有了这个名字,又迟了一步,就背了一遍《女伢取名歌》,往里头寻到一个香字,改名叫绪香。教书先生讲这个名字不差,写出来只写绪,不要写屎就好。
轮到我从阴间到阳间来,也没有碰到什么好事情。我姆妈坐在茅厕里屙屎,刚刚想屙,就把我生下来了,我的名字就是茅厕。茅厕还没有叫两天,奶奶过来说,隔壁村坊叫茅厕的有好几个,汪家坞里也有一个。我姆妈真头痛,后头一想,茅厕里头真肮脏,就把我取名肮脏。教书先生对我也关照,按照安庆话的读音,把我的大名改作岸绽。后来我的杭州老婆总说我名字取得顶好,顶有文采,说是一汪水的岸边上绽放一枝花。我只好笑笑。我不傻,哪会那么老实交代,说我的名字本来是茅厕,是肮脏呢?
我们四姐弟,尿妹、狗绪、绪香、肮脏,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大毛病,也不太要大人家管。想来想去,我小时景生过的毛病,最多就是吃了肮脏东西屙肚子,每次都随他屙,屙个几回就不屙了;再就是冬里头衣裳穿得少,冻出伤风咳嗽,两鼻子孔的鼻涕,挂了三尺长。我娘老子看了也都不管。只有咳得实在厉害,吵得一家人夜晚困不着了,我姆妈才烧一碗大椒面给我吃,吃下去就叫我用被褥蒙牢头脑壳困,困出一身的汗,毛病就好了。有两回不吃面,吃一小碗焐花生,也能吃好;还有就是六月里头,天公很热的时光,在日头底下晒得多,晒闭痧(注:闭痧:中暑。)了,脸孔雪白,头要昏去,我姆妈就叫我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她在我旁边上放了一只大板凳,板凳上放半小公碗的冷水。她站在我背脊后头,用反手揿牢我的肩膀,不让我动,顺手第二个和第三个手拇指头,就是食指和中指,做出八肢蟹(注:八肢蟹指螃蟹。蟹字念ha第四声。)的两只大钳一样,钳牢我头颈上的肉筋,拼老命扭,像拉弹弓一样把那根肉筋往外拉,拉出来弹回去,弹回去再拉,叭嗒叭嗒弹个几回,我头颈上两根肉筋就马上红起来,乌起来。我姆妈晓得我怕痛,老早用反手死死挎牢我肩膀,说:莫逃,莫逃,莫怕痛,呃哈,一下子就好!我姆妈嘴里念去,手拇指头扭不停歇。等到我痛得不会响动了,她也扭吃力了,说:好,吃碗凉茶下去,坐一下就好了。
也不晓得什么道理,我家几姐弟都一样,一到六月里头都要闭痧,都要让人家揿牢头颈扭痧。难过是难过,办法也没有,扭过身也就好了。大人家说,闭痧一定要马上扭,不扭的话可能要送命。有些人一人在外头做工,闭痧的时景旁边没人,就这样慢慢死过去。听他们这么说,我心里也怕。后来我娘六月里把我扭痧的时景,我就没心思逃了,扭到后来也习惯了。到现在,我闭痧时光,身上有不舒服,就想扭痧,不扭就很难过。我娘不在我身边了,我都叫我老婆扭。我老婆扭痧的手段太差,怎么教都教不会,两根手指头一点力气都没有,扭得我很不过瘾。每一回扭痧我就骂:你把我挠痒啊?我骂老婆不敢太狠,有两回也只有用杭州话半求半骂:你把我弄啥花头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