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然而那两个婢女手上力气却大得很。我一直隐忍着不说话,分明却能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阵痛。
一路上宫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多说什么。涵山公主在皇帝面前受宠,连带着身边的宫人都趾高气昂。
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她们前来带我走之前,我的脸上,就应该已经长满了红色的麻疹才对。然而,一旦到了涵山公主的宫殿,那么……一切就都迟了吧。我无力闭上了眼眸,心中顿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怠。
“你们在干什么?”前方有一个模糊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勉力想要抬起头来,然而那领头的宫女却不偏不倚挡在了我身前,只能听出是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
那宫女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原来是殿下,奴婢是奉涵山公主之命带一个宫女前去伺候。”
“都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她伺候?”随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胜娇怯。奶海之中行虽然昏昏沉沉,然而我却蓦然想起,那是蓝月郡主在说话。蓝月郡主一直倾慕太子,自然是跟随左右。那么方才说话的男子,是他么?
“涵山公主仁慈,她生了病,自然是不能立刻伺候,但自然会派医官为她诊治,郡主不必多虑。”那宫女干笑了两声,她自然不敢得罪太子,然而又怕生出枝节来,连忙道:“奴婢不敢阻拦太子和郡主,这就告退了。”
“去吧。”蓝月郡主虽然是和硕亲王的女儿,但是对皇宫而言,毕竟还是个外人。涵山公主别说要一个生了病的人做宫女,就是将人打死了,也万万不该由她多嘴,此刻有台阶下,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殿下,此刻再不去赴宴,恐怕就要迟了呢。”
今日是德源公主做请,一干王孙贵胄都前来赴会。宫廷之中崇尚奢华无度,那样酒池肉林的通宵达旦宴饮之风,吹遍了皇宫内院每一寸角落。
太子蹙了蹙眉,方才开口相问,是为着他性格仁慈的缘故。一个宫女被两人这样拽着,身形又如此萎靡,此刻知道是涵山要的人,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又不便多说什么。此刻见蓝月说话,也只得点了点头。
蓝月掩唇微微笑了起来,“不久前新进了葡萄美酒,正好可以一起品尝呢……”
那样娇怯的笑声渐渐变低,我听见有脚步声从身边擦过。或许是因为早起便被宫人带走的缘故,我的长发散落遮住了脸颊,身边有人擦肩而过,他却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就仿佛是最后的希望,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处生出的勇气,蓦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从身边扶持我的两个宫女大吃了一惊,其中一个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后拽,,口中不住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我听见他哼了一声,转身就准备离去。“殿下……”那声音嘶哑而可怖,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声音。然而到底是尽了全力,只那一声,就像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身子重重往后一倒,被那些宫女紧紧抓住。
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空茫,那是我最后的机会,然而我甚至不能确定,方才那一声低哑,究竟是否传进了他耳中。
走在前头的宫女此刻早已经变了脸色,低斥道:“你是疯了么?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公主好心将你带回宫殿再请医官诊治,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咋呼什么,要是惊扰了太子殿下,十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我却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那药这样厉害,直让人觉得浑身犹如有火在烧。
她抓着我就往前走,恐怕是害怕迟则生变,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难道真是命中注定,我会在后宫之中沉沦溺亡,被人献给杀死了自己父亲,又害的母亲自缢的男子?
身后有人陡然抓住了我的肩膀,那几个宫女吃了一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对方却顺势撩开了我披肩长发,露出一张苍白而无力的面孔,“碧清……”他惊呼了一声,眼中立刻有怒火涌起。
“这个人,孤向涵山公主要了。”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道。
那几个宫女自然不敢违逆,但是领头的原是涵山公主的大宫女,和太子也是熟识的,此刻倒鼓起了涌起,讷讷道:“还请太子恕罪,这宫女涵山公主早几日便已经看上了,指名要拿去伺候的。要是殿下真的喜欢,不如让奴婢先禀报了公主殿下如何?”
“放肆!”他勃然大怒,“孤要一个宫女,难道还要涵山点头应允么?这个人,孤现在就要带走,涵山若是怪罪不满,大可来东宫找我!”
“是、是!”那宫女噤若寒蝉,一时间再也不敢说什么。挟持我的两人更是唯唯诺诺,连忙松开了手,然而我病中无力,她们原是怕太子怪罪所以才松手,却不料我整个人虚脱无力,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往前扑去。
他一把揽住我的手臂,将我直接横抱了起来,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勉力开口道:“殿下,不可……”
“无妨。”他低下头,身上传来一阵沉水香的气味,“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周全。”
蓝月郡主向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一时间又觉得失礼,连忙后退了一步,口中急切道:“那德源公主的宴饮怎么办?”
“就说孤有事在身,不能赴会。”他抿了抿唇,声音坚定。而我只觉得那黑暗与晕眩再次无所不在的蔓延而来,就连头顶他说话的声音都那样模糊。而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却是蓝月公主的衣袂被风吹起,像是一只即将死去的蝶。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到了黄昏夜色。我看见如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烛闪烁明灭,此刻人就像是沉睡在满天星河之中,几乎让人不愿意睁开眼睛。
身旁传来一阵惊喜声音,“你终于醒了,我去给你倒水来可好?”
还未曾来得及答腔,他已经站起身来,随即便是瓷器碰撞发出的声响,玲珑清脆。
清凉的水从唇齿之间流淌而过,我这才有了几分精神,心绪复杂,“殿下……”
男子笑了起来,“你已经忘记我的名字了么?当年在沈府的时候,你还一直叫我的名字,现在进了宫,反而倒是生疏了。”
我阖上了眼睫,他还在沈府的时候,正是山阴沈氏富贵权势到了巅峰的时候。连当今的皇子都亲自驾临臣子府邸,学习骑马箭术。当年热闹繁华还在眼前,转眼之间,却一切都已经成了电光火石的幻梦。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四皇子,而我,我又怎么还会是当初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沈家三小姐呢?
我自然不敢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只得敛眉,“从前碧清冒犯殿下,到了如今,身份卑微低贱,怎么敢直呼殿下之名呢?还请殿下让我回去浣衣局,免得外头流言纷扰,只怕到时候奴婢就算有一千张嘴,恐怕是此身难以分明了。”
“你还是怪我对不对?沈家的事,我曾经在父皇面前求情,然而父皇暴跳如雷,认定沈将军,也就是你的父亲心存谋逆之心。沈将军曾经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并不曾忘记这份恩情。然而父皇罚我紧闭东宫三个月,就算我有千百个不情愿,到终究是回天无力了……”他悠悠叹气,目光中含着无尽落寞,缓缓说道。
我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坐起了身子,他曾经为沈家做过这些事,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耳闻。然而沈家到底树倒猢狲散,一朝荣华富贵成了过眼云烟,我心中终究不能这样释怀,方才那样说话,的确是存了迁怒的心思。
然而他却毕竟是救了我,从涵山公主手中,抢回了我一线生机。
“星河,我并没有怪你……”我轻轻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安静的,“素来天意从来高难问,陪伴帝君身边,沈家或许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雷霆雨露,皆为君恩罢了。多年不见,你比从前长高了许多,只是心性还是不曾变,像个孩子一样。”
他的目光陡然一亮,原本尴尬而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和,然而他嘴上却是不服气的,“当年沈府一别五年,自然都是不一样了。不过你说我心性不曾变,你倒是变了不少。从前的沈碧清可是顽劣的很,现在反倒安静了不少。莫非也学着贤良淑德,想要嫁个好人家?”
他年纪原本比我小上一岁,当年还在沈府的时候,我便强迫让他在无人处叫我长姐。两人互相斗嘴,和乐融融的气氛,此刻像是席卷而来,仿佛我们仍旧是总角小童,言笑晏晏。
两人静静说了片刻,一时间又再次安静下来。此刻隐约能听见门外有侍女走动发出的脚步声,然而无人推门闯入,想必他是下了命令不准下人进来,竟然是以一国太子之尊亲自等候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