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叫你来为苏大人弹琴是你的荣幸,还不快些!”有人厉声呵斥,声音里都透露出让人厌恶的谄媚和狗仗人势的嚣张。
石崇的嘴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却又沉默了下去,只是示意让我噤声。
我的目光也被那群人吸引而去,原来是刚进茶楼在底下弹《梅花绫》的女子。我方才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并未瞧清楚,此刻却看见,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下巴的弧度姣美,是江南水乡特有的一段娇羞。
看上去,倒像是个楚国人。
“不知道各位想听什么。”虽然竭力隐藏口音,但颤抖之下的恐惧,果然还是吴侬软语的娇柔。如今楚国想必也开始乱起来了,两国交战,百姓不断逃亡奔走,这样一个弱女子,又该吃了多少苦头,才从楚国逃到了魏国呢?
不过……楚魏相争,楚国的百姓竟然宁愿逃到魏国来也不愿继续呆在楚国。生我养我的那个国家,已经显露出犹如玉山崩塌的颓势了吧。
“随便来个什么,小娘子声音倒是好听,站过来一些。”那人又笑了起来,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猥琐。那女子紧张的浑身发抖,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开始弹奏起来。
琴声其实还算悦耳,只是她弹的紧张,总让人觉得琴弦有几分晦涩。一直到坚持弹完了一曲,那女子已经浑身大汗,而我也为她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说话的那人咳嗽了一声,也不让人走,只说:“大人……您看是否还符合您的心意。”
“弹的实在不过尔尔。”那人沉声说道,声音里辨不出喜怒,“你是从楚国来的?”
那女子愣了愣,只得道:“是,小女春令,是和父亲一起到魏国来讨生活的。”
那坐在高位上的男人笑了笑,却还是听不出几分喜色,“楚国灾荒,所以你们蜂拥逃亡魏国。国主心怀慈悲,让我们打开城门收容你们,可是不知道有多少细作,利用我们国主慈悲之心恩将仇报……”
他似乎意有所指,那女子一张脸顿时骇得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明察啊,小女绝对不是细作,小女只是一个弹琴卖唱之人而已,大人明察!”
我微微蹙眉,心中觉得无限酸楚。楚国的代火郡据说发生了灾荒,我原本以为并不严重,没想到因为这场灾荒,竟然有人冒死穿越国境,前往魏国求生。而这位苏大人,分明便是暗指这女子可能是细作,想杀她不成?
楚魏两国并未交战,何以到了如此戒严地步?
“如果不是细作,到了我们魏国,就应该务实田地,织布养蚕。整日靠卖唱维生,将楚国那样靡靡之风带到魏国来,真是成何体统。”他的话中意味深长,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
一开始说话的那男人立刻觉察出对方的隐喻,连忙道:“虽然琴艺一般,但总算还有几分姿色,若是大人喜欢,不如对她法外施恩,带回去做个婢女如何?”
三言两语,就已经决定了别人的一生。我气得发抖,只觉得跪在地上的女子无比可怜。
坐在高位上的苏大人声音沉沉,“我府中的婢女已经足够多了,再添一个又有什么意思,只是……这双手倒是十分好看。你琴技太差,却还想要靠这样手艺来赚钱糊口,真是亵渎琴这样东西。不如将手砍下来送我,我给你五百两银子,足够你们父女二人一生衣食无忧,如何?”
我霍然瞪大了眼睛,那片也跟着沉静下来,那原本谄媚说话的男人都“这,这……”了好半天,竟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只觉得一颗心跳的厉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心肠歹毒的男人,他竟然不要纳她做妾室,只不过要生生砍掉她一双手。怎么会,怎么会……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人?”石崇压低了声音,目光里透露出淡淡哀悯。
我心里淡淡一惊,有几分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巧?然而石崇却已经点了点头,“是他,苏裴安,黎世的太守,也是魏国封疆大吏,位高显赫的权臣。”
这便是苏裴安么……那个石崇心心念念想要要挟的人,那个暗中和百济有信件往来之人,还有……只因一双手好看,便想砍掉别人一双手之人?
“苏裴安好美色是人尽皆知的事,据说他的太守府内有许多美貌的女子,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位大人对女子审核的标准究竟是什么。”石崇的眸光漆黑,缓缓说道:“你瞧,他可以因为那人弹琴弹得不好,所以就要砍掉别人一双手,然而那个女子,却不是不美的。”
是这样喜怒难测的人,难怪就连石崇也觉得苦恼。
“来人,将她的手砍下来。”我们两个说话的功夫,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苏裴安似乎等的不耐烦,伸手一指已经跪倒在地的女子。身旁的侍卫立刻拔刀出剑,往那女子身边走去。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那女子终于尖叫起来,“春令不想要拿五百两银子,大人,饶命啊!”
苏裴安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几分无聊地说道:“你这样的琴技,就算再卖唱一百年,也赚不到五百两银子,你的琴不值五百两,可你的手长得好看。为何不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呢,只是痴儿。”
他那样细心和善,仿佛是真的为了那个名叫春令的女子好。我只听得浑身发冷,低头看见自己的一双手,并不算美吧,然而就这样被人砍下来,从此不能绾发换衣,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手,该是何等凄凉。
春令的叫声越发凄惨,然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楼下也是一片死寂,想必知道了是苏裴安在上面,那一群寻常百姓,又怎么敢怎么肯为这样一个弱女出头呢。春令的哭声像一双手,在我耳边盘旋,最后抓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石崇按住了我的手,“不要去,我们和他起冲突,并无几分把握,救不出那个女子,说不定还会将你也连累进去。”
“你不是说苏裴安迷恋美色么,那么,我用自己作为筹码,将那个女子换出来吧。”我挣脱他的手,目光里闪过一抹决然,“你没有细作在太守府,想要找出那本译本也是难如登天,让我去,正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石崇原本还想劝我,然而此话一出,顿时就沉默了下去。是啊,他太想知道那封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而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可怜的春令在我面前被砍断了双手,仅仅为了满足苏裴安的一时兴起。
“那你……千万要小心。”他松开了手,叮嘱道,“我不能露面,否则被他看见,难免对你的身世有疑。”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抽回去的手,低声道。只是不知道为何,心中顿时升起一点黯然,他并没有劝阻我,也不想拔刀相助那个女子。其实这本来无可厚非,春令和他无亲无故,苏裴安更是权势滔天。
石崇是生意人,讲究利益得失,他不会插手也是理所应当。但我竟然觉得失望,失望他可以眼睁睁看着我步入虎口,而为了那封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信笺,他这样袖手旁观。可是随即那一点落寞又都收去了,他若肯帮忙,必然感激在心。可是若不肯帮,原本也是无可厚非。
我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闺阁之中那个天真的沈碧清。当年围绕我身边最大的苦恼不过是大夫人的刻意冷落和父亲的不闻不问,但是此刻我早已经身在魏国,而我身边的这个男子富甲天下,他在下一盘我不能窥探的棋局,我却妄想他能像是翠儿姑姑和望月师太一样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再让我去依靠了。
从楚国王都逃离出来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酸楚和无奈,然而心中却又生出不服输的坚韧来。
我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住手!”
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因为二楼的雅座空无一人,那一桌人很快便听见,抓住春令肩膀的侍卫也松了手,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什么人这么大胆,没看见是苏大人在此么?”那个谄媚的男人咬了咬牙,再次开口呵斥。然而他站起来看见我的时候,目光却陡然呆了一呆。
“怎么了?”苏裴安见他不说话,顿时也皱起了眉,然而那谄媚男人磕磕绊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裴安显然有些不悦,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大概已经三十多岁,然而保养得很好,并不见衰老之像。穿着绛紫色的长衣,一双眼睛锐利阴沉,直勾勾落在我脸上,半晌,唇角才扬起一抹弧度,然而并不见笑意。
“姑娘有何见教?”他的鼻梁高挺,显得五官轮廓极为深邃。原本有几分怒意的眸光倒是收敛了不少,似笑非笑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