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冒昧问一句,先生在这场战争之中,已经有自己中意之人了么?”石崇皱着眉头,似乎想要掀开车帘,弃车下马,我却蓦地开口问道,让他微微有些发怔。
“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么?”石崇挑眉。
“我只是忽然想到,先生势力庞大,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必知道的事也不少。我的父亲……”我垂下了眼睑,一时顿了顿,片刻后才慢慢说道:“我的父亲被皇帝处死,是以谋逆大罪论处。可是我相信,满朝文武并黎民百姓都不会相信这个理由。魏国的呼延将军,恐怕更是笑得夜不能寐。”
呼延浩和我的父亲交战多年,作为魏国的将领,据说传来父亲死讯的时候,他曾大笑不止。这种连敌国将领都嗤之以鼻的理由,最后还是要了我父亲的性命。
“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去问的,石崇公想必也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好。他一生戎马,对我并不格外亲昵,但这几日午夜梦回,我却总是觉得酸涩难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却又像是旁人在说话。
“你想为你父亲报仇?”他沉吟了一会儿,瞳孔里有复杂的情绪,“这件事情是楚国的机密,别说你心中疑惑,所有在棋盘后面的人都觉得疑惑。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去查。”
“那么……多谢石崇公了。”我行了一礼,面容沉静。外头的喧嚣之声越来越大,盘旋着仿佛要直达天际一般。
“下车吧,看来我们在马车上聊了这么久,花灯会应该快要开始了。”石崇笑着下了马车,又从车外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跳下来。马车外果然已经站满了人,然而更让我惊诧的,却是那些灯火。
原本朝霞还算灿烂的西边彻底被黑暗所吞没,人群猛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就像是某种信号发起,那些悬挂在暗处的花灯陡然次第亮起,一盏一盏,一簇一簇,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燃起,犹如天河倒泻扑入人间,一片光彩夺目,震人心魄。
我们的四周全都是人,然而人群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目光里全是痴迷,每一个人的瞳孔里都闪烁着一个五彩斑斓的星河。片刻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叹,之后便是如缕不绝的呼喊。
我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回头看了石崇一眼,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衣襟上别着一只金色的树叶,十分好看。不知道为何,我忽然有些感动,又觉出几分变幻莫测的无常。
他带着我往前走,马车自然是再也用不上了,幸亏往前走了一阵,人群自然而然的也就疏散了。花灯会的节目是少不了灯谜,一个个猜过去,倒是赢了一盏莲花灯,提在手里倒是觉得分外有趣。
只在一个摊位前,人群熙熙攘攘,像是有什么十分有趣之事。我和石崇凑近去一看,原来也是在猜灯谜,只不过这灯谜没有谜面,只有写了一首诗。
我心中有几分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仔细读了几遍,才知道为何这样多的人围绕在这个摊位前。只见悬挂在上面的纸条上写着,“昨日春风绿,夜来燕子啼。风多衔急雨,去梦泥中藏。”
那是一首藏头诗,取这首诗的每一句每一个起头,拼凑成昨夜风去。这是谜题之中的谜题,昨夜风去,猜的是这几个字的谜底。
我觉得十分有趣,正想和石崇说话,却看见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然而目光却是肃然的。
我微微有些吃惊,石崇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便当日在玉带桥上看见有人放火烧了他的屋子,也不见得他露出这样凝重的神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异样。
但是,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吧,否则石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正想要开口询问,却听见石崇猛然凑近我身边,摇了摇头道:“不要说话,我们先离开这儿。”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神色肃然,我也只好点了点头,紧紧跟在他身后。花灯会上的人及其之多,石崇怕我们走散,又顾及男女之别,不便伸手出来牵我。
我一路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他还要不时回过头来看我是否还在,十分分神。想了想,我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愣了愣,脚步有稍微的停顿,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往前。
我一路抓着他的衣袖,只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不断从身边挤过,而这个时候也终于发现了,有人跟在我们的身后。
花灯会上人群拥挤,但逆着人流而走的人终究不多,但是此刻除了我们,还有几个人奋力拨开人群,试图往我和石崇身边走来。
石崇一直带着我往前走,我却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得上他的步伐。
我扯住了他的衣袖,石崇回过头来,蹙眉问:“可是累了?”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跟我来,我们走到其中一个摊位面前,似乎是要买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我速度极快,抓着她就蹲了下来。那商贩莫名其妙看了我们一眼,我伸出手抵在唇间,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我爹正派人出来寻我,还请这位大哥帮我一把,躲开他们。”
那商贩目光原本还带着几分惊恐,此刻一听我编造的瞎话,目光在我和石崇身上扫了一圈,顿时笑了起来。花灯会总是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姐和俊秀的公子互相倾慕,他们也都已经见怪不怪。
人们对年轻的情侣总是充满了同情心,他果然示意我们到他的摊位后面来,后头的地方还算宽敞,我们两个蹲下来慢慢挪动,此刻人头攒动,只要一蹲下来,那些跟踪者自然就会失去了目标。
我和石崇躲在那卖花灯商贩的货柜下面,外头用一层帘幕罩住了,我对石崇耳语道:“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这样躲避?”
石崇微微一笑,目光似乎轻松了些许,“在外行商,总是免不了和旁人要起争执纠纷。我此时出来并未带护卫,更何况还有你在,总是小心为上。”
他不肯告诉我,我也不愿再多问。况且此刻和石崇在一家,若是有人要对他不利,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不久后,果然听见外头想起急乱脚步声,那一群人在周边寻找,却始终不得要领。我低下头,透出桌子下未曾落地的帘布,可以看见一双靴子,那靴子走来走去,像是自己成了精魅。
石崇和我对望了一眼,目光洒脱。我和他紧紧靠在一起,就像是两个贪玩的孩子躲避亲人的追踪,虽然慌张害怕,却又不是不有趣的。
那群追来的人看见我们忽然低下了身子,只能在这附近搜寻,然而来人来往,问了好几个人,自然都是没有见过。直到有一个人隔着帘布,站在了这家花灯商贩的面前。
我隐隐有些紧张,怕这人出卖我们,然而对方倒是十分镇定,只说自己没有见我。我心中却生了一点困惑,他们问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如果这批人真的是石崇的仇家,那么……为何会注意到我呢?
我觉得有几分不安,但石崇用目光示意我稍安勿躁。那商贩一个劲地说没见过,那人无法,便只得散开继续寻找。片刻后,挡住了光线的帘布便被掀开,那商人俯下身子悄声说:“两位出来吧,那些人都走了。”
我们一直躲在他的货柜下,此刻小心翼翼钻出来,颇有几分狼狈,然而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些人也的确是不见了踪影。我朝那商人道谢,对方摆一摆手,十分爽朗的样子:“无妨,两位真是天作之合,家里人怎么会不同意呢?今日是花灯会,还是好好去看花灯吧。”
这人倒也耿直,真的以为我是一对情人。我终于觉得尴尬起来,石崇却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对方算是谢礼。那人越发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连串郎才女貌之类的话语络绎不绝。
我和石崇怕被人撞见,想了想,他们一路追踪而去,想必是不会再走回头路了,既然如此,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便是。
一路上我想了许久,那群人问话的方式古怪,他们……是不是也在找我?
石崇的目光里却满是担忧,见我发问,这才摇了摇头,“想必是冲着我来的,只是瞧了见你,以为你同我在一块儿,所以才想一起捉拿吧。”
我抿了抿唇,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当日在水月庵让望月师太无论如何也要杀了我的人,如今……收手了么?而一路追踪森爵的提骑,是不是会找到我?
我不想连累石崇,当初他问我是不是会牵累他的时候,我无言以对。因为想要借助他养好伤势,如果真的有人要我的性命而将他牵扯进来,我实在于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