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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豆苗坐在房间里已经出了许久的神。到谢家老围十多日了,她经常陷入这样一种状态:昏昏的、沉沉的,无所思、无所想,眼珠望定一个地方后可以半天不转一下,但所看的东西却相当模糊,及至最后,只见一片虚空。有几次夜晚她坐在灯下发呆,和她同住的于巴婆差点被她吓死。每次于巴婆总是伸出尖利的指甲猛掐一下她的人中,等听见豆苗受痛不过发出的尖叫声时,她才拍拍胸口,表示放心。

“妹,你莫咯样呆呐!到时会变癫的。其实这里除了不能出门,倒蛮轻松的。唉,想我以前在他们家,从早做到晚,不得停。有个崽还可以指靠指靠,偏我又冇得生,石肚。哎,妇娘人靠老公、靠崽食饭,本来就是做小,又断了血脉,老头子一过世,就打发我到咯里来了。我这辈子,还就这几年过得安生自在。在这里,我长胖、长白了,头也不痛了,还真想多活几年呢!”

于巴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豆苗哭了。她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围子内待到老会是什么感觉。凭这些日子的印象看,谢家老围里面并不清静,相反的,一百多个女人在这里头,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的,所有的心思便都放在别人身上,像好斗的乌眼鸡似的,随时准备啄上一口,最好是能把别人咬得血淋淋,这样自己的生活才会有色彩。后来于巴婆的话讲得多了,豆苗的恐惧渐渐消减,因为顺过来反过去看,这里都有一种在家里享受不到的轻松与自由。在这里过日子,只要耐得忍得做得,饱饭会有一口,而且自顾自,只要不犯规,一般没人来管。再说住熟了以后,这一百多个妇娘人便不再是她初来时看到的一只只黑乌鸦、蓝水乌,她们活生生地站在她左右,有的是故事和话题。可不知为什么,豆苗在这么多人当中,却喜欢和那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秋千嬷打交道。于巴婆待她当然很好,问题是于巴婆年纪大得可以做她奶奶,嘴又碎,真正的心事不能谈,只要谈上一次,如果是秘密的话,这秘密就有可能在次日吃朝饭时从所有女人的嘴里讲出。所以,尽管她发呆时于巴婆经常关切地询问她有什么心事,豆苗通常只是笑笑,眼里扑闪出的稚气与依赖让于巴婆不忍责备她的守口如瓶。实际她也没有什么秘密。她发呆只不过是因为初到一地备感冷清与惆怅而已。有时绣着绣着花,豆苗的眼前会闪现出和伙伴上山打柴时的情景。打柴虽然苦虽然累,有时还可能遭蛇咬,可山上什么没有呀!春天有花,夏天有荫,秋天有果,冬天有笋,有时还能到那些割松油的汉子搭的木棚里吃上一顿饭,下饭的往往是炒笋干、炒红菌菇,配上腊肉和辣子,比什么都有味道。高兴了可以喊,不高兴也可以喊,往往一人喊众人和,山谷把声音荡回来,竟似有百人千人,气势磅礴得很。

这儿有什么呢?围墙、院坪,院坪上没有色彩的人群,几畦菜地,一群鸡鸭,扇扇紧闭的房门和小小的窗户,再加上一块永远那么大、方方正正的天空!在这样的地方,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不再流动不再消逝,而是凝固的冰,乍一看不觉有什么变化,等觉察到变化时,所有的都已经消融,已经变异。也许正因这样,豆苗才经常发怔,而且一怔就许久,等回过神来时,一上昼或一下昼又过去了。

使豆苗从这种状况中摆脱出来的是张家少奶奶的那件衣裳。虽说接东西时阿芸婆吩咐过豆苗要用浅紫色的丝线绣花,可张家少奶奶的那件衣裳水红的,配上那种紫并不好看。豆苗便自作主张地用白丝线绣花,只在花瓣尖尖上间了些浅紫,绣出来的荷花清新又淡雅。谁知道阿芸婆看了以后却面露愠色,说张家少奶奶脾气大,她说了要什么颜色就该给她绣什么颜色。

“改,全部绣过,用她指定的丝线绣。”

阿芸婆不容她争辩,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豆苗打量着这件费了一墟时间(三天一墟)绣的衣衫,心里竟不合时宜地高兴起来。以前在春生家她经常埋怨事情多,没有空闲,现在又格外怕闲,一闲下来心就发慌,所以这件衣衫的返工对她来讲竟是种恩赐,故而干得很欢。由于绣活要眼力,灯油有限,夜晚她一般不做,可现在不同了,衣衫要拆掉重绣,下两墟就要取走,她只有加夜班。

这天夜里有很皓的月光,她点了块松光油,坐在厨房下绣最后一朵荷花。松光火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火苗尖上的黑烟在墙上袅下弯曲的影子。于巴婆和马六嫂因为热水用得过快而在里头的灶间发牢骚。看着于巴婆一桶一桶往大木桶里倒水,豆苗怕她闪了腰,便过去帮忙。

“莫要你管,快绣吧。阿芸婆牙口很倔的,她讲了明朝要货你拿不出,到时会扣工钱的。”

于巴婆口里是这样劝她,这边一只手却不断地擂着腰。豆苗没再说话,猫下腰在池里提了满满一桶水,快步往锅那儿走去。马六嫂看见豆苗干活麻利,便撺掇着要于巴婆跟阿芸婆或者铁板嫂讲一讲,让豆苗到灶下来做事。

“灶下两个人太累了,一日忙到夜,骨头都要散架,亏你食得消。”

马六嫂大手大脚,平日只知埋头做事很少言语,为人相当厚道。但她在于巴婆面前却有些像女儿或者是心脯,说话都带着撒娇的口吻。按年纪她也的确可以作于巴婆的女,才三十五六,于巴婆五十七八岁了,完全当得起的。也是因了这份缘故,于巴婆和马六嫂间并不怎么见外。

“唉,豆苗也不是外头人,跟你讲,马六嫂,要加人是可以,也用得着,可你想想看,来多了人又有你的好还是我的好?僧一多,粥就少了,这是三岁细伢都晓得咯事,你怎么就不懂?不过,豆苗来我没意见,她都做得我咯孙女仔了,对唔对,豆苗?”

正讲着,阿芸婆进来打洗脚水。她和大家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后,便拿起豆苗绣的花来看。看了好半日,她才问道:

“你今夜绣得完么?明朝有人来取伞,要把衣衫带下去的。”

豆苗听了忙放下水桶,坐到灶门前的矮凳上,就着明亮的松明子光继续绣她的花。由于水是刚添的,难得滚,于巴婆便舀掉前锅的一些冷水,特地为阿芸婆烧洗脚水。看样子于巴婆和阿芸婆原来就熟悉,两人在一起讲了好久的西天,从以前的街坊谈到现在的灶下,东南西北,海阔天空,听起来顶有意思。期间憨憨的马六嫂插了句话,说是于巴婆怕累,想调豆苗过来做帮手。不料于巴婆却竭力否认,说她身子骨越老越硬朗,干这样的活一点事没有。阿芸婆看了豆苗飞针走线的手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

“让她到你们灶下做事好是好,只怕刀快切了她的嫩手,到时绣花去找哪个?是吧,豆苗?”

豆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她的左边露出一颗细白的小虎牙,右边嘴角还有个小小浅浅的酒窝,很甜的样子。阿芸婆被她年轻、清纯的笑脸弄得既羡慕又伤感,并且还夹杂着几丝嫉妒,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豆苗,听你婆婆讲你是克夫命,真的么?”

阿芸婆不冷不热地问道。豆苗一边费力地绣着花,一边嗫嚅着否认了这种说法。

“……他有痨病,吐血吐死的。”

想到那个雨天,豆苗浑身一哆嗦,绣花针“扑”地刺进肉里,拔针出来时伤口冒出一嘟噜血珠,在松明子火光下有些暗红,像一串小酸枣。

“扎手了?没关系。喏,这里有香灰,洒一点香灰就会好。”

阿芸婆亲切起来时相当亲切,豆苗看着她为自己处理伤口(其实并不重)心里很感动。

“阿芸婆,水滚了,就在灶下用吧。”

阿芸婆没领马六嫂这份好意,舀了大半桶水,拎到边上的澡寮里抹澡去了。

阿芸婆一出去,于巴婆就责怪马六嫂刚才不应该那样讲她。

“我不累,我身子硬朗得很。你一讲我累,阿芸婆会以为我老了、病了、做不得了,到时一句话让我开路,我做什格?豆苗,你不怪巴婆刚才没有为你讲话吧?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先偷着学炒几个菜,等有空了,再到阿芸婆面前露一手,保管她松口。你莫咯样望着我,莫看做伙头军难听,在谢家老围可是个人人都想接手的肥缺呢!”

于巴婆毕竟在大家庭里待了几十年,而且一贯委曲求全,所以既精明又机灵,话讲得滴水不漏,一碗水端得可平啦。一番话下来,马六嫂觉得抱歉,豆苗则理解了她的苦衷,大家都感到轻松。

等阿芸婆用完水回来洗脸帕脚布时,豆苗的最后几针也绣完了。她把衣服拿给阿芸婆过目。阿芸婆会同于巴婆、马六嫂以及另外两个碰巧来打洗脸水的妇娘人一同在松光下挑剔,结果没有挑出什么毛病。

“哇,豆苗的手真格是麻姑爪,要几灵就有几灵,不得了。”

那两个妇娘人啧啧称赞着。阿芸婆也不得不点头夸了几句豆苗,随后收起衣服上楼去了。豆苗交了差,心里既体会到一种轻松,同时又觉得无比惘然:自己明天该干什么呢?豆苗想跟五娘学画画,起码学会描花样,怕只怕五娘不肯收她这个徒弟。她从见五娘的第一眼起,就从她目光中发现她不喜欢自己。

“她嫌你比她年轻,人又靓。看她今后怎样臭摆架子,哼!”

记得铁板嫂曾这样讥诮过五娘。乍听这话时她很诧异,心想五娘这么有钱、这么标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呷自家的酸水呢?可接触多了,豆苗才相信这竟是真的。因为有好几次别人当着五娘的面夸豆苗靓,五娘不是阴着脸走开便是怪话连篇,指手画脚地挑剔豆苗哪样哪样没长好。对此豆苗并不在意,她实在不想和五娘争艳名。偶尔想起五娘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豆苗就会觉得不可思议。

女人可真是怪呀!

豆苗这么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沿走廊逶迤而去。由于天气晴好,又转了南风,院坪上空气清新得可以疗疾,加上皑若白雪的月光,好多妇娘人便搬了椅凳,坐在走廊或院坪上讲西天。放眼四顾,围屋融在阴影中有种茫阔不知边际的感觉。月下的阴影似乎将白日的风淤塞或是吸干了,四月中旬的夜晚有着难得的燠热。豆苗解开了几个衣襟扣襻,沿着走廊信步而去。月色顶好,一堆堆聚在一起的妇娘人像皮影戏中的人物,黑而飘忽。窃窃私语的声音应和着涧下山谷中的松涛,像许多人一起在呻吟。忽然间,一缕如泣如诉的胡琴声从五娘的房间里泄出来,夜显得更静了。过门之后,五娘清丽的声音跟着响起:

“想郎倍觉夜长,盼东方亮,又恨日头照醒梦,空惆怅……”

曲调凄凉,也不晓得是哪出戏的歌词。有月光的夜晚,五娘总爱自拉自唱,有时在房间,有时在走廊上,每次总有一些爱听戏的妇娘人围坐在边上,托腮倾听。五娘唱到妙处时,她们便长吁短叹流眼泪,个个悲痛欲绝。因为五娘唱得最好的便是那些“断肠词”。豆苗也去听过两次,她受不了那份忧郁,每次听得眼泪快出时,人便逃跑了。

“……骚狐狸,又在想郎。阿芸婆也是,这种伤风败俗的戏还让她唱……”

有几个坐在走廊上搓麻绳的老婆婆在恨恨地骂。豆苗听了微微一笑,心想人老了就是怪,不管怎样靓、怎样开通的人,一老就都脸像干树皮,头像大青石,不开窍。自己老了会怎样呢?记得以前有一次到县城逛街,路过一家大户的门口时,看见几个穿得簇新的男女嘻嘻哈哈地逗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老得头歪了腿短了,身子只有别人的一半高,闭不拢的嘴角往两边撇着,涎水在她肮脏的脸上冲刷出两条灰色的痕迹,像板结的土路。尽管如此,当她看见地上被人丢弃的一朵绢花时,竟放下收破烂的箩担,俯身拾起别在了蓬乱如麻的白发上。那几个富家子弟就是看见她这个举动才丢下两枚毫子要她学狗叫的。老婆子没做声,慢吞吞地取起那两枚在阳光下闪着迷人亮光的银毫子后,猛地挑起箩担,像受惊的鸭子似的跑走了。几个富家子弟见状哈哈大笑,一个后生嫌她没有学狗吠,竟捡起粒小石子,瞄准后扔出去,打在老太婆身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老太婆跑动的身姿从此后一直留在豆苗的记忆深处,让她每每想起就觉得老的可怕。

“豆苗,豆苗,帮大姆打一个绳结。”

刚才在咒五娘的婆婆大声招呼着豆苗。豆苗帮她把搓好的麻绳捡起、理顺,绾了一个活结免得弄乱。接着听老人们讲了一会子古,觉得无聊,便又继续沿着走廊往里头走。

这谢家围屋确实罕见地大,呈“口”形,每一边都有三十二间房子,而且高三层,所以论起来,整个谢家围屋共有三百多间房子。想当初大概谢氏一族全都居住在里头,不然做这么多房给鬼住?现在围屋内只有一百多人,有的还是两人一间,这样便多了许多空房间。朝南一面楼下是灶间水房澡寮饭厅,楼上存放着粮食和其他公用杂具。东西两排楼上全都有人住,楼下除东边是伞坊外,余下的便堆了柴火和做伞的材料。北边由于倚山崖而起,阴暗潮湿,楼下便空空如也。楼上干燥些,一些上了年纪、外头没有亲人的老婆子就将逍遥板堆在那些空房子里,为的是有朝一日老了方便,不用临时去买。

对于这些,豆苗初来乍到,心中并不清楚。而且她本身是个不理闲事的人,又好静,喜欢一个人发呆,平日偶尔站在楼门观察四周,除了觉得北边冷清外,没有更多的想法。所以,不知者不怕,尽管越往北走人越少,气氛也好似跟着阴森起来,但她仍然自得其乐,甚至后悔自己没有早到这边来独享清静。

此刻她站在靠近走廊的院坪上,嗅着混合了新鲜蔬菜、鸡鸭人粪和山野气息的空气,觉得天上那轮月亮就像个水晶盘子,上面盛放了多少人的目光和希冀啊!也许是年代久远了,有些人的心事在上头放得太久,都发霉变黑了,就像一块变质的年糕。月亮上头那隐约的黑色不就是霉斑么?想起以前八月中秋在石禾场的院坪上跳“月姑姐”,跳着跳着,那被人视为“月姑姐”的担杆便在妹仔的手上舞弄起来,有时微微摇摆像个大肚妇人,更多的时景活像醉酒的贵妃,一招一式都透着久居深宫的幽怨。一场“月姑姐”跳下来,月姑姐下了凡,跳的人上了天,因为无论坐着站着都有种踩在云端上的晕乎感。

这里的八月十五不晓得怎样过,“月姑姐”大概是没有人跳了。又没有橘子树,月饼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买,只怕冷清得很。

想到这,豆苗不由得长叹一声。正要抬腿从角落里的大板楼梯走到楼上去听五娘唱戏,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身边什么地方轻轻地哼了一声。转目四顾,离得最近的人都在十几丈以外,可自己明明听见这人的喘息声啊!难道是鬼?豆苗浑身的汗毛立时倒竖起来,贴身小衣也似被顶起,风袭到空空的身上,肌肤一片寒凉。正疑惑着,又一声低沉的喘息飘入了耳轮。这回豆苗听清了,是从靠石壁的某间空屋里传出来的。豆苗想也没想,打起飞脚就往回跑。木屐敲在三合土的院坪上噼啪乱响,声音清脆得近乎凄厉。豆苗远远地听见有人在骂她,但不一会儿,这种牢骚就被惊讶和关切所代替。

“豆苗,遇见鬼了么?吓得这个样子。”

月光下豆苗的神色想必相当惊恐,问话的人嘴还没合拢,豆苗就一手拍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一手返指北边那排房间:

“有,有有有人,在里头出气。”

“都是活人,哪里有不出气的?你这妹子真是让人憋气啊!”

不料她的话却引来人们善意的讥讽,还有一阵哄然的笑声。

豆苗急了,她蓦地一跺脚,尖着嗓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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