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草原都是浩浩汤汤的牛羊,央金拉姆驱马跑在最前面,母獒卓娃跟着她用吼声引导着央金拉姆的牛群和羊群。别的牛群和羊群又紧跟着央金拉姆的牛羊。而在满地疯跑的牛羊后面,是公獒鲁噶又吼又咬的拼命驱赶。
所有的牛羊都跟着央金拉姆跑向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饿极了的牛羊突然停下来,贪婪地啃咬着牧草。
央金拉姆突然意识到她把事情做错了,大叫起来:“索加,索加,快来啊索加。”
索加站在建了一半的碉房墙上,看着自家草场上突然来了这么多牛羊,吃惊地叫唤着:“哎哟佛爷,哎哟佛爷。”
央金拉姆驱马来到他跟前说:“快跟我来,把不是我们的牛羊赶出去。”
索加说:“为什么要赶出去?”
央金拉姆说:“它们吃了我们的草,我们的牛羊吃什么?”
索加说:“我们还有牛羊?对了对了,来到我家草场的都是我们的牛羊。哎哟佛爷,我明天就把它们卖掉。”
索加无动于衷。央金拉姆只好跑向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又是手势又是吆喝地撺掇它们赶走不是自己的牛羊。但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已经没有力气了,趴在地上,吼喘着,长长地吐着舌头,几次挣扎着站起来,走两步,又卧下了。
央金拉姆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牛羊,痛悔地俯身在马背上。
天黑了,又亮了。吃了一夜的牛羊们有的卧着,有的站着。已经无草可吃了,它们都抬着头。央金拉姆躺在地上睡觉,她的身边是恢复了体力的公獒鲁噶和母獒卓娃。
一阵马蹄的骤响,几十个人奔跑而来,其中有“老羊皮袍”和“氆氇袍”。他们追踪而来,要把所有的牛羊包括央金拉姆的牛羊赶回去。
央金拉姆跳了起来,看到来人已经跑到跟前,大喊一声:“留下我的牛羊。”
“老羊皮袍”说:“你是谁?哪是你的牛羊?”
几十个人挥舞鞭子,驱赶着央金拉姆的牛羊。
央金拉姆喊起来:“鲁噶,鲁噶。”
公獒鲁噶朝离它最近的“老羊皮袍”扑过去,把他从马背上撕下来,又去扑咬另一个驱赶牛羊的人。它一连扑倒了五个人,扑惊了五匹马,最后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是端着叉子枪的,立刻瞄准它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响,公獒鲁噶倒了下去,突然又跳起来,再次扑向了“氆氇袍”。“氆氇袍”打马就跑,没跑多远,就被追上来的公獒鲁噶咬倒了马。他从马上栽下来,抱头惨叫起来,惨叫了几声,发现藏獒并没有压住自己,抬头一看,发现公獒鲁噶已经倒在地上了。
央金拉姆跑了过来。母獒卓娃跑了过来。
响起了一阵哭声,央金拉姆喊道:“鲁噶,鲁噶……”
母獒卓娃用自己的鼻子在公獒鲁噶还在呼吸的鼻子上碰了碰,就要扑过去报仇,却被央金拉姆紧紧抱住了。
“老羊皮袍”和“氆氇袍”带着几十个人,赶着所有的牛羊离开了酒鬼索加的草场。
母獒卓娃舔着公獒鲁噶的伤口呜呜呜地哭叫,眼泪一滴一滴缓慢流淌着。
央金拉姆不甘心自己的羊群和牛群就这样失去,骑马追了过去,追了一段路,看到被牛羊采食过的索加的草场已经全部变成了黑土滩,绝望地尖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血从盖住脚面的衣袍下摆处流了出来。她疼痛地扭曲着身子,躬起腰,看到了血,知道自己流产了,“啊呀”一声昏了过去。
母獒卓娃丢开受伤昏迷的公獒鲁噶,含着眼泪,跑向了央金拉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地闻着,舔着,叫着,围绕着央金拉姆来回兜圈子。看她没有清醒的样子,扭身就跑,箭镞一般插向了地平线。
母獒卓娃跑过了整个白天,跑过了整个黑夜,一头撞进了扎西尼玛家的帐房。
扎西尼玛跟着母獒卓娃,来到了索加的草场。
他把央金拉姆扶出索加的帐房,又扶她上了自己的马,然后骑上去抱住她。
索加过来说:“我的媳妇,你为什么要带走?”
扎西尼玛说:“你卖了她的牛群和羊群,就差一点卖掉她了,她恨你。”
索加说:“等我盖起了碉房,她就不恨我了。”
扎西尼玛说:“没有了草场,也没有牛羊,光有碉房你吃什么?”
索加说:“依靠政府啊,政府让我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扎西尼玛说:“懒汉,你会饿死的。”
索加说:“饿不死,我的碉房可以是酒馆,我卖酒给过路的人喝。”
央金拉姆突然喊起来:“卓娃,咬他,卓娃,咬他。”
母獒卓娃回身朝着索加吼一声,就要扑过去。
扎西尼玛说:“卓娃不要。”然后对索加说:“你卖了央金拉姆的牛羊,你把钱拿来。”
央金拉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牛羊,你把我的牛羊还给我。”
索加“呀呀”地答应着说:“能赎回来我就给你送去。”
扎西尼玛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道鲁噶去了哪里?”
索加说:“我再说一遍,我看见它死了,后来就不见了,大概被人拿去剥皮了吧。”
央金拉姆说:“鲁噶不会死。”
母獒卓娃转身离开了他们,四处跑动着,想找到公獒鲁噶消失的踪迹。但显然它没有找到,跑出去一会儿,又不吭不哈地回到了扎西尼玛身边。
草原的天空,云彩低得似乎触手可及,一片白、一片乌、一片蓝,对应着地上的一片黄、一片黑、一片青。天上的蓝很少很少,地上的青也很少很少。风声呼呼地响,沙土一股股地飞舞着。
我家的帐房里,刚刚坐下的才让乡长说:“我上次说的卖牛卖羊的话还记得吧?”
我爷爷说:“卖牛卖羊的话不记得,不卖牛不卖羊的话记得。”
才让乡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卖牛不卖羊的话?”
我爷爷说:“五六年前就说过。”
才让乡长说:“那时候的草原没有退化,当然要增加存栏率啦。现在草原都成黑土滩了,政府的办法是对的,是为了让地上有草,河里有水。”
我爷爷说:“政府的什么办法是对的?”
才让乡长说:“你看你,我上次说了也是白说嘛。我再说一遍,就是牧繁农育的办法。把我们的瘦羊和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有什么不好?我今天就是来督促的,你看看你家的草场,这么多的牛羊还能吃几天,吃得都把土皮翻起来啦,土皮不到两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头,沙子石头要是露面了,风一吹,两个月就是沙漠,赶快把牛群羊群送到县上去,留下够你们吃肉挤奶的就行了。”
我爷爷说:“你这样逼我们,就不是我们的乡长了,你走吧。”
才让乡长说:“我连一口奶茶都没喝上,我不走。”
央金拉姆匆匆进来,从铜壶里倒了一碗奶茶,放在了才让乡长面前。
我爷爷说:“奶是牛挤出来的,你想喝奶茶,就不要说对不起奶茶的话。”
才让乡长说:“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喝你的奶茶。扎西尼玛呢?放牧去了吗?我去给他说,他比你明白事理。”说着,气狠狠地起身走了。
又是风沙,草原变成了荒原,一片迷茫。
扎西尼玛赶着大部分牛羊走向了县上。
我爷爷和央金拉姆满含眼泪,送别着牛羊。牛羊们似乎不忍离去,哞哞地叫着,咩咩地叫着。
母獒卓娃追了过去,尽职尽责地跟在了扎西尼玛身后。
扎西尼玛说:“回去吧,不用你跟着。”
卓娃便跑回来,跑上了离帐房大约一百米的草冈。不,那已经不是草冈,是一座光秃秃的土冈了。
它仰头眺望着,月落日出,天天如此,等待公獒鲁噶的归来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
浑莽的巴颜喀拉山的神峰脚下,我奶奶还在转山。她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奶奶的嘴唇干裂了,脸上紫红一片,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条刀痕。
我依然跟在我奶奶身后,像奶奶那样磕头,也像奶奶那样念着六字真言,喊着:“河水来,青草来,叔叔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我的身后,是六只长大了一些的小藏獒。它们也像我一样,前腿伸直,匍匐在地,一次次地匍匐在地。
晚上,我奶奶和我又被六只小藏獒的吼叫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爬起来,磕头磕得太累了。
小藏獒们冲了过去,一溜儿绿幽幽的狼眼渐渐远去。我知道小藏獒们很快会回来,就闭上眼睛,再次沉睡过去。
谁会想到,小藏獒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早晨,我发现六只小藏獒不在身边,就喊起来:“洛桑、拉珍、扎西、尼玛、仁增、旺姆。”这些名字都是我起的,我用我爷爷、我奶奶、我阿爸、我阿妈的名字命名了我的六只小藏獒。
我奶奶望着远方不说话,她以老年人的经验知道,六只小藏獒凶多吉少。
我喊不来六只小藏獒,就问奶奶:“怎么办,奶奶?”
我奶奶说:“你到前面去看看。”
我跑了出去,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几只吱吱叫唤的鼠兔。我飞跑回来。
我奶奶说:“狼把六只小藏獒吃掉了。”
我哭了,哭了一会儿说:“狼也会吃掉阿妈吗?”
我奶奶毅然转身,无比虔诚地磕起了头。
扎西尼玛把我家的牲畜赶到县上的这天,才让乡长也去了。他在县政府的收发室里,给两百公里之外的各姿各雅城邮电局打了一个电话:“找一下德吉平措,我是才让乡长。”
邮电局的人说:“等着等着,别放话筒,我去街上给你找。”
才让乡长告诉德吉平措:“你家的羊群赶到了县上,牛群也赶到了县上。你赶紧回来吧,回来把他们接走。”
德吉平措对着话筒说:“太好了,藏獒繁育中心已经搞起来啦,各姿各雅城里的房子也快盖好啦,等买到了房子我就回去搬家。”
才让乡长说:“我一趟一趟往你家跑,你也把我弄到州上去嘛。”
德吉平措说:“你是乡长,你到州上来干什么?”
才让乡长说:“我们乡里没几户牧民了,留下我这个乡长干什么?”
德吉平措说:“行啊,行啊,我给你想想办法,估计房子问题不大。”
才让乡长说:“多谢啦,多谢啦。”
荒败的草原上,一匹大黑马移动着。德吉平措回来了。
母獒卓娃“轰轰轰”地叫着,跑了过去。
挤牛奶的央金拉姆直起身子看着。
正在搬牛粪的扎西尼玛喊一声:“阿爸,阿爸。”
我爷爷走出了帐房,看到了德吉平措,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说:“又做梦了。”
扎西尼玛说:“阿爸,不是梦,梦里不会有声音,你听卓娃的叫声。”
德吉平措跳下马,和扑过来的母獒卓娃紧紧拥抱,然后跑过来,抱了抱我爷爷,弯着腰说:“阿爸你好吗?”又过去,就像藏獒与藏獒见面那样,和扎西尼玛碰了碰额头说:“哥哥你好吗?”
扎西尼玛说:“你好吗,你怎么才来?”
“忙啊,忙啊。”德吉平措又转向央金拉姆,“这是我的新嫂嫂吗?”
央金拉姆和德吉平措互相弯了弯腰。
德吉平措说:“阿妈呢?阿妈呢?”
扎西尼玛说:“阿妈还在转山,你回来了,她就不会再转山了。”
德吉平措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阿妈接回来。”说着,走向了自己的马,又喊道,“卓娃,卓娃,快去告诉阿妈,我回来了。”他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护身的“格乌”(装着佛像或经咒的金属小盒),套在了母獒卓娃的脖子上。
母獒卓娃飞奔而去。德吉平措骑马跟上了它。
挤牛奶的央金拉姆放下奶桶,从帐房跟前拿起鞍子,走向了自己的马。
当母獒卓娃突然出现在我奶奶面前时,我奶奶收住了就要弯下去的腰。她一眼看到了母獒卓娃脖子上的“格乌”,愣住了。突然,她扑通一声跪下,甩掉木头手套,双手捧住“格乌”,惊叫一声:“德吉平措,德吉平措回来了。”
我奶奶抬头望了一眼巴颜喀拉山,还是老样子啊,没有老年间的冰川和雪峰。再看看四周,河里还是没有水,旷野还是没有草。她固执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母獒卓娃,又开始了三步一磕头地转山。
我捧起“格乌”看了看,对母獒卓娃说:“叔叔回来了,你让他来,到这里来。”说着指了指远处。
母獒卓娃眨巴着眼睛望着我,突然明白了,转身跑起来。
德吉平措很快被母獒卓娃领到了我们身边。他把马一丢,抱着我奶奶哭起来。
德吉平措说:“阿妈,跟我回家吧。”
我奶奶说:“河水不来,青草也不来,你来了又要走,我回家干什么?”
德吉平措说:“阿妈,不仅我要走,你也要走,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我奶奶说:“我已经祈求过神灵,我们不去城里啦。”
德吉平措说:“沙化的草场不养活牛羊,不走就没办法过日子。”
说话的时候,我奶奶刚才停止磕头的标记处,又有女人开始磕头了,那是央金拉姆。
央金拉姆说:“你们走吧,转山的事情交给我啦。”
德吉平措说:“你是我的新嫂嫂,你也得走。”
央金拉姆说:“我要在这里等着我的牛羊和公獒鲁噶,它们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我不走。”
我望着央金拉姆,似乎觉得我找不见阿妈是因为她的出现,便仇恨地大喊一声:“它们不会回来啦,你走吧。”后来我才理解央金拉姆:转山、求神、拜佛也需要接班。感觉告诉她,她必须在这个时候接过我奶奶的班。
我奶奶和我还在转山,央金拉姆也在转山。
不同的是,我奶奶的转山是为了河水和青草以及儿子德吉平措能够回来。央金拉姆的转山是为了她的牛羊和公獒鲁噶回来。我的转山是为了阿妈回来。
我奶奶仍然磕一个头,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河水来,青草来,儿子来,我们不去城里啦。”
央金拉姆是磕一个头,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牛羊快回来,鲁噶快回来。”
而我是既不磕头,也不念六字真言,边走边说:“河水涨起来,草原绿起来,阿妈快回来。”
转山不能停止,大家只好都不走。
德吉平措闷闷不乐地一个人走了,走出去一段路,正要骑上马,突然又拐回来,对我爷爷说:“过两个月我再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接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母獒卓娃挺立在土冈上仰头望着远方。
德吉平措大喊一声:“再见了卓娃。”
卓娃冲他“轰轰轰”地喊叫着,算是告别。
德吉平措往前走去,前面的地平线上,一队红衣喇嘛迤逦而行。他追了过去。
德吉平措下马问道:“尊敬的喇嘛,你们去哪里?”
有个喇嘛说:“到各姿各雅城的寺院念经去。”
德吉平措又问:“为什么不在这里的寺院念经?”
喇嘛说:“巴颜喀拉草原已经没有几个牧民了,我们给谁念经?听经的没有,布施就没有,酥油灯已经点不起了。佛祖说,你们应该到人多的地方去,到各姿各雅城里去。”
两个月以后,我奶奶死在转山磕头的路上。
天葬这天,德吉平措回来了。
德吉平措这次回来,是下了决心要把全家接到城里去的。
晚饭的时候,他激动地说着:“明天汽车就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弃牧进城这是个大趋势,什么叫大趋势知道吗?就是所有的人都要进城去住,乡长已经进城啦,巴颜喀拉寺的喇嘛们都已经进城啦,包括让阿妈转山的洛卓活佛,也在巴颜街上出现啦。天上的佛神、山上的山神、地上的河神也都要进城去啦,各姿各雅城里建起了寺庙、建起了拉则神宫你们知道吗?今后草原上的神都要到城里安家落户。还有,到了各姿各雅城,喜饶就可以上学啦,他在这里连个挡羊娃都不是。各姿各雅城里人多,常住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哥哥扎西尼玛不是有擀毡的手艺吗,擀毡卖毡就能挣钱嘛。我嫂嫂央金拉姆可以去奶牛场当挤奶员,我已经给奶牛场说好啦。再说我的藏獒繁育中心还能挣一点钱,我能贴补你们。”
大家看着德吉平措,一时不知说什么。
央金拉姆跪下来,给佛堂磕了一个头,又给所有人磕了一个头,说:“求你们丢下我,我要转山,我要等待我的牛羊。”
扎西尼玛说:“我也不走,我跟你留下来。”
德吉平措大吼一声:“不行,谁也不能留下。”
我爷爷来到帐房外面,望着无雪的山脉、无水的河床和无绿的草原,大把大把地揩着眼泪。
央金拉姆从我爷爷身边经过,走向自己的马,骑马悄然走进了黄昏。
扎西尼玛走出帐房,望着央金拉姆远去的身影,喊起来:“你回来,回来,你不能走。”喊着就要跑过去。
德吉平措追出来,拦腰抱住扎西尼玛说:“你让她去吧,她根本就不留恋你,她心里只有她的牛群和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