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颓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着手机屏幕上充电标识一格一格在跳动。她手机上一定显示我收到信息的提示,那么也一定知道我开机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马上打电话过来?想到这个,我只能将手机放到木凳上,仿佛它很快就响起来。陈小路要是打电话过来,我跟她说什么呢?说我很忙?说这里的选票费?她如果发脾气怎么解释?
但十分钟过去了,手机并没有如我所料响起来,我渐渐感觉有一块石头卡住了我的喉咙,只得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似乎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圈套,自己勒紧了自己的脖子。一切,不过是一个离婚老男人的痴情梦,胯下充血之后的荒唐壮举。又一转念:大概这种对待感情的心理机制,也是造成离婚的因素之一。
“苗姑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她这次想办一件大事,估计比较麻烦。”小林答道。
“守七期满,矮胖子叔叔葬哪里?是不是葬在莲花山?”小时候参加过一些下葬仪式,都是葬在莲花山。
小林一愣:“他们没告诉你,现在不能土葬了?莲花山的土,都卖给人家去填高速公路了。”
“那怎么办?”
“放万灵堂呀。”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小林答应带我到万灵堂去看看。万灵堂是一间低矮的瓦房,立在山坡上,有简单的围墙,还有一扇木门,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小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锁还是打不开,最后他火了,飞起一脚将木门踹开了。也是他这一脚让我感觉这个斯文的小伙子真有可能去帮人追债打人。
万灵堂里冷风飕飕,但却阳光充沛,光线中有一种耀眼的白让人很不舒服。墙上钉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陈列着瓶瓶罐罐,风格各异,色彩多样。
“这不是都快摆满了吗?清明没有人过来扫墓?”
“不知道,应该有人定期来清理,反正一直都没有满。清明,在祠堂里拜拜也就可以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死时轰轰烈烈的葬礼,死后却如此冷冷清清,连一个葬身之所都没有,仿佛连葬礼都是为活人而表演的仪式,而死去的人仅仅是道具而已。
小林看出我的焦灼,说:“这附近像样的山丘都给卖去填高速公路,工程需要很多土,早几年很多人都在转移祖坟,有钱的都转移到城郊的墓园安葬了,没钱的有的搁这,有的就找个地方乱葬。不过乱葬被抓到也是要罚款迁坟的,舅叔,这人一死就那么回事,您也别较真。就连这盒子里的骨灰,是否真的就是矮胖子叔叔的,还不知道,一个炉子里烧的,又不只他一个,您说从那小窗口递出来,没人看见……”
我脑袋里嗡的一响,这些我从来都没想过:“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农村人,死了以后还跟活人一样往城市的方向挤?……城郊的墓园要多少钱?”
“这个不清楚,一平方米好几万吧,您可以让苗姑姑问一下涛哥,苗姑姑跟涛哥交情不错,涛哥门路广,兴许能打个折。”
“这么贵,我现在没钱。”
“舅叔您就别哭穷了。”小林觉得我说没钱是在开玩笑,“几万块钱应该难不倒你们城市人,但农村人就觉得没必要,反正逢年过节祭拜的时候烧一炷香,矮胖子叔叔闻香而来,吃饱回去,要到墓园里干什么?里头冷冰冰的,挤得跟城里的公车似的。”
回到陈氏祠堂,天色已经昏暗,想起明天矮胖子叔叔就要到那阳光灿烂的万灵堂去,我心中十分不爽,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蹲在门槛上抽烟。
这时,我注意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猛然才发现:小丁不见了。
“兴许出去玩了。”小林并不着急。
“不对,他从来不离开这个祠堂的。”我正想解释他这个特点,但小林的电话响了,他走出祠堂去接电话,他对着电话那边喊着什么,对着天空指手画脚像是很生气。他讲了几句,就气嘟嘟地走了。
我喊了几声小丁,没有任何动静,巨大的祠堂像棉球吸水一样把我的声音全都吸收得无影无踪。
太安静了。我随手拿起案台上小林早餐剩下的油条,十分认真地吃起来。真的太安静了,我十分清楚地听到自己咀嚼食物发出的声音。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祠堂门口,嗵嗵两下就熄火了。
有人踩着高跟鞋从外面进来。我抬起头看去时,陈小路也正歪着头看我,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最终她还是笑开了:“哈哈,你是反应慢半拍呢还是真的这么淡定?你不感到惊喜吗?我又来了,突然吧?你看看,酷吧?”
陈小路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她换上了高跟的皮靴,黑皮裤,上身穿着挂满铁链饰品的皮夹,扎着马尾,背着书包,还画了一点淡淡的眼影。
“你给点反应好不好?人家想着要来见你,化妆打扮都用了一个上午,最后敲定这一身才配得上你酷酷的样子。你看还骑着摩托跑了这么远,我容易吗?”
我站起来,用衣角擦去手上被油条沾满的油。陈小路看我在擦手,赶紧掏出纸巾来:“给,怎么能用衣服擦呢?”我将满嘴的油条吞下去,才说:“你自己骑摩托来?老王呢?男朋友呢?”
“你是想问老王呢,还是想问我男朋友?我告诉你,老王呢,他最近身体不好,请假在家休养;至于男朋友嘛,我学会开摩托车,还留着他干什么,昨天就甩掉了。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开摩托过来,我这次真开,怎么样,勇敢吧?”她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她甩掉一个男朋友就跟换一部手机差不多,我转念一想自己离个婚是否显得过于苦大仇深,都是活着,怎么陈小路就活得这么轻快呢?
我正想问她过来干啥,她却已经按捺不住,将背上的书包甩到我的床铺上,打开,像个圣诞老人一样,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西装、领带、皮鞋、袜子、剃须刀……这么小一个背包,怎么可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你这是干吗?想包养我?”
“这冬天的天很快黑了,我也没时间跟你说太多,你到时又会嫌我话多……这里是西装和领带,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后天穿上西装,到我爸的公司去面试。你上次不是说你还没找工作吗?估计你现在也没有什么计划,反正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你就穿整齐一点去就行,不吭声也可以通过面试的。”她拿起鞋子在我脚上比画起来,担心自己鞋子买小了一码,又交代说,“你也别厌烦穿西装,公司规定比较严,没打领带要扣钱的,一天五十块,整整齐齐戴上好。要不你现在试试衣服是否合身?”
“我长这么大,就结婚那天穿西装皮鞋打领带,你现在叫我……”
“不碍事,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等我走了你再试……啊呀!小丁!你吓死我了小丁!”陈小路用手拍了拍胸口。
我循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小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案台上,手里还举着一只瓶子,正看着陈小路,仿佛随时都可以将手里的大瓶子砸向陈小路的头顶。我也吓得头皮一紧,赶紧将小丁手里的瓶子夺下来,递给陈小路,再将小丁抱下来:“这孩子怎么总是乱跑,力气还这么大,那瓶子多沉啊。”
小丁发出了空洞的笑:“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这泡的是什么酒啊?怎么有点像个萝卜?”陈小路随手将酒瓶子放在案台上。
这时,小林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人还没到就喊:“小丁找到了吧?”他突然这么关心小丁,让我大为意外。小林进了厅堂才看到陈小路,他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低声凑到我耳边:“苗姑姑回来了……阿施舅叔你这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
小林前面半句话说得很小声,后面半句话说得有点响,我猜陈小路至少听见“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所以她赶紧拍了拍她的书包,背在背上,戴上皮手套,笑嘻嘻对我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阿施舅叔,我后天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她往外走,我说送送她。外面停着一辆摩托,像只怒目圆睁的大螳螂,昂着头伏在门口的大石鼓旁。陈小路说,本来打算让我骑着摩托带她出去兜风的。跟上次一样,她走的时候总是很匆促,似乎她每次的到来都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每次离开就如漏气了一样,落荒而逃。显然她还不习惯她的高跟鞋,启动摩托也歪歪扭扭,没有想象中那么帅气。
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矮胖子叔叔教我唱的歌谣:“欲去草鞋共雨伞,欲来白马挂金鞍。”大意是小时候出门经商做官,行李简单,事业有成之后荣归故里。现实的反衬总令人徒生落寞之感。
这时手机又响起,陈小路来电,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来找你很无聊?”我听到电话那头风吹的沙沙声,告诉她开摩托不能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我回到祠堂,小林用一种十分惊恐的语气问我:“阿施舅叔,你到地窖里去了?你怎么把苗姑姑的孩子搬出来了?你故意想气她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昏头昏脑,但从小林的眼光中我很快知道他在说桌子上那瓶酒。我凝神细视,看到酒瓶中那个萝卜,突然想起苗姑姑肚子里曾经有过一个死胎,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这这,小丁……小丁搬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
“苗姑姑就快来了,赶紧……赶紧搬回去!”
我还真不知道往哪搬。小林在祠堂的角落一根柱子旁边的一只破橱柜下面挪开了一只破箩筐(原来柱子是可以活动的,估计是被小丁搬开的),我从洞口看去,隐约看到下面有台阶。我从来不知道祠堂里居然有地窖,看楼梯的材质,应该是后来才修建的。
小林说,赶紧放进去,我给你把风。我抱着那只玻璃瓶子,现在感觉它已经不是一只瓶子,而是棺材,或者骨灰盒一类的东西,内心有说不出的惊恐。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打开打火机,沿着楼梯猫着腰往下走,寻找这只瓶子的安身之处。这时我才发现,地窖里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四方形的笼子,用铁栅栏隔开,上面都有巨大的锁头。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被废弃的微型监狱。在这浑浊的空气中,我猛然间明白这对于一个人贩子团队意味着什么。在通道的尽头,我在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之中,看到了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郑重其事地立着。我将瓶子放进去,刚好合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当我弯着腰往外爬的时候,祠堂里响起嘈杂的人声,然后就听见地窖的洞口哐当一声被什么东西盖住了。我心中猛然一惊,黑暗中听见苗姑姑熟悉的声音在询问小林我的去向,小林撒谎说刚出去了,可能买烟去了吧。苗姑姑哦了一声,又询问床铺上的西装领带,小林说不知道,像是朋友送的。苗姑姑咳嗽了几声,问,小丁呢?
听声音,像是小林将小丁从案台底下拖出来,边拖还边让小丁别动。但小丁大喊大叫:“哈里路亚!哈里路亚!阿门!阿门!”像是遇到什么恐怖的事。
“哎哟!”小林一声大叫,“你还咬人啊你!”
我想顶开洞口的破箩筐出去看个究竟,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接着只听到嘈杂的挣扎的声音,还有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小林在逮小丁。然后小林说:“绑好了。”
他们将小丁绑起来想干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林之前似乎说过,会将小丁弄成残废再送到东州市区的公园里去乞讨。我猛地用力往上一顶:“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祠堂里站着五六个人,都错愕地看着我。小丁的双手被绑在后面,脸朝下俯卧在地板上,他把屁股翘得老高,像是要挣扎着站起来,口里喃喃说:“阿门阿门……”但他没有力气爬起来。
然后我看到苗姑姑。苗姑姑穿着宽大的大衣,看到我,将右手的一把铁钳递给小林,将手背到背后,朝我笑了起来,露出了她的金牙。我本来应该十分愤怒,但看到她的笑,有点残忍的笑,以及笑容里那十分柔和的眼神,内心不禁涌动起一种软绵绵而说不清楚的情愫,低声叫了一声苗姑姑。
“我们没想要干什么,阿施,”苗姑姑接下了我的问话,“我们需要小丁两根手指,就小指和无名指,不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但相信姑姑,我们确实急需两根手指。”苗姑姑将“急需”两个字说得很重,我望着小林手中那把黑色的小铁钳,又看着地上茫然的小丁和他背上的那双手,似乎感觉到小丁的两根十分刺眼的手指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中即将离开他的身体。
两根断指意味着什么?我捏紧了手掌,感觉到双手都在发抖。
“舅叔,你看这小子,”小林指着地上的小丁,“别说截他两根手指,就是截掉他一只手,他也不会知道的。”
小林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很正常,但是站在苗姑姑背后三四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人还不停向小林使眼色。这下倒是小林茫然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苗姑姑伸出她的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你们也不必避讳什么,让小林说吧,截掉一只手就截掉一只手,也没什么。”苗姑姑缓缓将她的左手从背后伸出来,在她的前臂的位置,袖子赫然折陷下去,苗姑姑的左手手掌不翼而飞。
我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好像活在电影里,脑袋嗡地一声巨响,眼前有些黑:“手呢?手呢!”我一声咆哮,看着苗姑姑背后那三四个人,但他们都低着头。
“手掌还在涛哥的冰箱里。事情没办好,当时寄存在他那里,但过了规定时间我们还是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也不急着拿了,留着,让我日后死的时候能得个全尸。你刚从地窖里出来,你也看到了吧,到时我死了,记得让我的孩子也跟我一起走。”半步村的风俗中,去世时肢体不全是非常忌讳的。
“那可以再植,可以接上的!”我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傻孩子,过了时间啦,过了两天就接不上了。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在江湖混久了,身体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现在还会反对我取两根手指吗?”苗姑姑晃动着她的左臂,苍白的嘴唇微笑着。站在我面前的似乎不是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肉身,而仅仅是一股气。
苗姑姑见我没有回答,她转身说:“把小丁放了吧,我先要跟阿施好好谈谈。你们先出去,都出去。哦对,去把那女的叫过来。还有,车子不要跑远,一会儿事情处理完了,我还要回医院处理伤口。”
“小林打电话给我,说你去万灵堂看了……是不是想帮你矮胖子叔叔找一块墓地?”
苗姑姑在我的床铺上坐下,我知道她会从矮胖子叔叔开始聊起。但我切断她的话,我更想知道的是她的手掌是怎么回事。我急于知道真相,我想知道苗姑姑究竟遇到什么巨大的困难。
“涛哥是小林的涛哥吗?他为什么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