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我继续怀着这种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蒙塔莱
周良
厌恶肥城的一切。这是在一年前或者更早几年的三月的某天之后,周良愿意把具体的时间忘了。那个春天的夜晚悄然布满肥城时,他送一个女人去城南火车站,回来的公交车上,他脸紧紧贴着阴冷的窗户,遥望满城灿烂的千万灯火,光影在他幽暗的面颊上倏忽而过。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想象着,他看到了,和以前一样,就在车外,在柔和的灯火之下,那个女人挽着他胳膊,他们依偎着徜徉而过。就在他的面前,他们随着前进的步伐向后退去,渐行渐远。他抑制着自己,尽力抬起头,泪水还是顺着耳根下来了。在一个空旷的转口,他又看到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宝塔,被浮华的霓虹灯勾勒得仿佛空中楼阁的此刻突然显得圣洁无比的宝塔,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都不计较了。他快速发出短信:我又让你像鸽子一样飞走了,但我手中始终握有长线,是吗?他收到了回信:一把剪刀很便宜的,我有许多把,你知道。他深深地埋下头来。他的眼里开始充满黑暗。他还是能想象出来,车窗外,温情的灯火依旧鬼魅似的摇晃着,但他的眼里已充满许多只蠢蠢欲动的愚蠢而肮脏的脚了。
周良下午三点十分从火车站出来,路过801公交站牌。在一天最为慵懒的时刻,等车的人依然拥挤得让人心生惶恐。周良茫然等待了几分钟,四十多岁骨瘦如柴的司机坐在车门紧闭密不透风的车内悠闲地抽着烟,目不转睛但毫无表情地观望着紧簇在车门前做好冲锋架势的人们。门前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双眉紧蹙心事重重。周良索性朝前走。后面有人喊他,一个豁嘴的小姑娘赶过来向他推销手中的花。周良凝视她并不单纯的眼神半晌,重重地挥挥手让她走开了。
右拐上了胜利路,十分钟后到了水湖路,周良在元一时代广场前面停下来,这所欧式风格的建筑即使摆在肥城的东南角仍然显得突兀。不久之前,周良在里面转过一下午,狭窄的空间却非尽复杂之能事,仿佛东方的曲径通幽和西方的粗犷野蛮风格的奇怪混合物。周良在里面几次迷路,他发现有专门的服务员为人导路,为他服务的人从未重复。一个月前,这个广场在报纸上征集宣传标语,周良曾以“一场一世界”去应征但未见下文。但现在周良分明看见该标语飘扬在场内的许多地方。周良询问某个导路员得到的答复是,据他所知,该标语出自他们一个素有“才子”之称的副总之手。
周良继续往前走,因火车驶过城市中心而设置的路障耽搁了几分钟,半小时后赶到长江中路的鼓楼面前。早在肥城电视台大造声势的全国平民街舞选拔赛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一个年轻的外国佬坐在不大的场地中央充当评委,同时接受所有中国观众的欣赏和质疑目光。周良和在场的所有中国人一样,无法弄清楚他到底来自西方哪个国家。当然这无关紧要。台上的小伙子姑娘们满地翻滚,充当着扫帚、拖把甚至吸尘器之类的洁具。这无疑是中国最不需要搞善后卫生的一项聚会。当他们躺倒或趴倒在地,头从裤裆里钻出来,或者极力保持表情平静、自信乃至愉悦地把双脚伸到脑后的时候,周良不由想象此刻世界在他们眼中颠倒、曲折、七拐八弯的模样。周良不得不在一阵阵肆意尖叫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五点左右的光景,秋日的太阳已经软弱无力地被黑云侵吞了一半,但仍然企图以黑云边缘的虚幻色彩向并无情趣的世人展示多余的魅力。周良已经走上了操兵巷。一个人迎面而来,在半明半暗灰不拉叽的光线中老远就朝他打招呼。用人们的话说,周良总是容易被人记住。所以此刻周良费了很大力气仍然想不起来此人姓甚名谁但对方却十分热情。
短暂的寒暄之后,此人略显突兀地问,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周良想了半天不知该如实回答还是随便编造一个,对方却仿佛瞬间洞彻他心理似的宽容且意气风发地说,不方便说是吧,没关系,我最近遇到的一些老朋友都好像不约而同地对自己职业讳莫如深,但据我所知,确实有一个你我共识的老朋友考上了公务员,进了安全局,你我都知道,他以前就是一个刻苦的家伙,有着可笑的野心。不过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值得羡慕。那说什么都是一个好职业,我偷看过他的银行存折,令人惊恐不安和匪夷所思。听说,他家里安了四重锁,你我都能理解,这个社会报复与反报复总是在同一时间并行不悖。周良微笑着一言不发,他注意到右侧橱窗映出自己的脸,黝黑且疲惫不堪,像某个经久不用被遗忘的鸟巢。此人伸出胳膊来热情地按住周良的肩膀,一股白日贪睡过度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他言辞激烈地邀请道,我一个不大来往的朋友的妻子去世了,但说什么也得去一下,你不妨和我一起,多看死人对我们这些活不出滋味的活人有利无害,说完就视为周良同意而拉着他走。周良对他最后一句话表示首肯。
他们赶到安然殡仪馆时,死去妻子的男人已在盛情地把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往车上塞。看到他们,男人悲戚与笑意交加的脸布上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欣喜,不等他们说什么,就也给塞进了车里。车子一刻钟后就到了目的地——古井假日大酒店。
周良和何兵
这至少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按捺着自己浮夸的兴奋和虚伪的忧伤,除了男主人。他为了活跃气氛,一度鼓励大家猜拳并带头表率。席面的氛围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恢复正常的,吆三喝四声使人想起多年前乡下淳朴的毫无虚饰的婚礼。带周良来的朋友一个劲地给自己和周良倒酒,并找了个机会凑到他耳边说,喝,不喝白不喝。看了周良茫然不解的神情,他毫不忌讳地骂了一句,傻。然后他干了,吐吐舌头满面笑意地说,我敢说,这里认识他老婆的没几个,知道她名字的都没几个,就像你忘记了我的名字一样,我叫何兵,是几年前你工作过的小蒙羊火锅店的同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过去中升华友谊是吧?他停顿了几秒钟,又心有不甘地把手挥了一圈,囊括了大厅内的所有人说,真正悲伤的不会来的。周良心不在焉地点头,一口干了。令周良不太难堪的是,酒过三巡之后,男主人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痛哭起来,像一个黄昏时分丢失了母亲的孩子。他还迷蒙着泪眼拿出妻子的照片挨个给所有人展览,诉说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贤淑多么独一无二的女人。人们都举杯耐着性子等到展览结束,然后一口闷掉,匆匆离去。
周良和何兵来到大街上,默默无言地经过锦绣大道。转上圣泉路时,何兵朝周良伸出手示意告别,却又瞬间转变为邀请的样子说,我看出来了,你现在也单身一人,不管出于何种缘故,这都值得恭喜和珍惜,千万不要把这种幸运浪费了。他又握紧周良的手,使出一种牵引的力度说,我正要去赶第二场,你似乎不应该有理由拒绝与我同去。周良看着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实在忍不住向他借一点钱的冲动,但最终仍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认为自己开口,在何兵面前应该是不会落空的。于是他又同意了。
两人乘出租车朝原路返回,路过古井假日大酒店时,那刚尝丧偶之痛的男人正在门口神清气爽地与最后的客人一个个拥抱道别。周良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是否也与他这般,但对他同时爆发的振聋发聩的笑声似乎还有几分印象。何兵又凑过来满腔鄙夷地评论说,他习惯熬夜的脸在七彩霓虹灯的反射下像一盆干枯的根雕。你明白了吧,这场宴会不过是一场最后的祭奠,告别他过去的生活,他从此将踏上新的充满奇遇的自由征程。丧偶会令一个中年人幸福无比。
周良看着车窗外急速流过的红彤彤的夜色,不置可否地缓缓摇摇头。
何兵马上急躁但又力图显得胸有成竹地说,我了解他。似乎他了解这个男人就有资格给所有男人盖棺定论。周良脸上布上一层疲倦的神色,他又摇摇头,似乎不愿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但他明白旁边的何兵不满意他的这种状态,而且正以一种迫切等待的眼神注视着他。周良感觉自己被盯视的左脸有些发烧,只好扭头轻淡地看了何兵一眼。窗外一幅妖艳的霓虹灯上的几个大字:后宫俱乐部,扑闪而过。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多时候人们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
话尚未说完,何兵似乎早已从这个话题中跳脱出来。他以一种兴奋的寻求赞同的语气说,我喜欢夜里九、十点钟的肥城,像一个人妖,中性,不喧闹也不死寂,不刻板也不羸弱。就像一堵适合暗夜里行走的墙,我就是一只夜行的猫。周良略微颔首,他真不想再作任何讨论。
到钱柜歌吧后,何兵大方得令人不安,扔给司机一百块钱就往台阶上冲,周良拽住他提醒他等司机找钱。何兵爽朗地笑起来,面孔在闪烁不定但明亮无比的霓虹灯下显得极不真实,夹杂着刻意蒙上但模糊不清的狡诈。他说,有时哥们唱歌老不埋单不好意思,这就可以表示我付过了,他们是否知道与我的自我心理安慰无关,老实说,唱歌的单我埋不起,如你所知,我同样窘迫。周良又侧眼看着他鼓鼓囊囊的钱包,不知道自己找他借钱的想法是否应该抛弃。
何兵轻车熟路地冲到808,推开门,鬼哭狼嚎声突然在耳边炸起。何兵执着地在巨大的让人痛不欲生的噪音中向房间里的每个人逐一介绍周良,周良不太理解何兵脸上凝固般的自豪神情,仿佛他是何兵新交的女朋友。每个人都对周良抱着一种陌生的敬而远之的客气,与周良逐一握手。两个小时里,周良又喝掉四瓶啤酒,唱了三遍刘德华的《天意》。
结束时,各人作鸟兽散,很快就无影无踪。周良这才记起来,没有任何人跟他握手。深夜十一点的街道上,已少有人影,只有风在来回飘荡,互相抵消着每一次力量的扫荡后果,借以自娱自乐。偶尔有出租车从很远地方顶着被霓虹灯淹没得十分惨淡的前灯疾驰过来,还未来得及让人留神观察就一溜烟消失了。这是一个消失竟如此迅速的社会。
何兵伸手要与周良告别。周良看着那缓慢驶过的公交车厢里塞得满满的身影,虽然在柔和得异常世故的车内灯照耀下他们的表情都鲜活无比——疲倦不堪、期待休息、心事重重,但他们仍然像匆忙赶往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噪音仍在午夜的城市上空继续。公交车上的电视重播着白天的《木娃与水娃》,两个傻帽似的卡通人物向久经风霜的人们讲授着《十万个为什么》,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推销员仍像白天一样,兢兢业业地重复施展她并不高明的骗术。在被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残忍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之上,许多广告牌白痴似的上蹿下跳,和着空调外机的啦声、莫名的吆三喝四声、让人恶心的咳嗽和吐痰声,城市的寂静似乎已经成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遥远神话。
周良伸出手,握住何兵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说,你不着急回去吧?我们不如再找个地方喝几杯?
何兵笑得很爽朗,夜色在他豁开的嘴边飘荡,然后被他一口吞了进去。他说,我急什么,但酒我却不想喝了。明天说不定还有可以免费参加的饭局,得悠着点。他又朝一处黑黢黢的所在一指说,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去那里坐坐。
何兵
他们坐在环湖公园的长椅上。不远处另一条长椅上一个流浪汉的鼾声连绵起伏而充满温情,周围的狮子、羚羊、长颈鹿的石膏像在夜色中苍白无比,仿佛无数个虚伪的白色颗粒毫无规则组成的幻象。湖面上有扑通声传来,有人还在游泳,有条黑狗朝他们警惕而紧张地张望了几眼,又扭头朝湖里的主人吠叫几声,意在警告或催促。
初秋的夜寒意侵人,周良裹紧衣服,佝偻坐着,而何兵却敞开胸怀躺靠在椅背上。有那么几分钟,两人都沉默不语。
何兵突然说,你也许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颇为奇怪。周良极力回想何兵以前的样子,却毫无印象,所以他只是缓缓礼节性地摇了摇头。何兵说,不仅是你,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比如这个时刻。
何兵又突然说,我曾经坐过两年牢。周良在心里盘算着与何兵毫无联系的时间。何兵微笑着扭头看他说,是的,刚出来不久。我从小蒙羊出来后,自己找生意做,积蓄全赔光了,但我准备结婚了。他猛地停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冷战。
我当时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憧憬,真的,我经常能想象出自己老时仍然幸福无比的模样,靠在木躺椅上,下午的阳光温暖地从扇形木叶窗透射进来,一只小猫踩着室内零乱的阳光跳来跳去。不过,那阵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的想象虽然比较贫乏,但一直没有出现第二个人,我当时的未婚妻始终没有出现在我关于幸福的畅想里。我为这种念头懊恼不堪,千方百计地逼迫自己,但都是徒费力气。渐渐地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未婚妻是肥城一家颇负盛名的蛋糕企业的生产部经理,对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奶油味我喜欢极了,每次见到她我都有冲上去狠狠吮吸几口的冲动,她经常因此骂我下流,我觉得对她下流点并没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能看出来,她并非真的厌恶。你知道,我们那时一文不名,是个整日被许多粗俗的没有水准的家伙们呼来喝去的打工仔。我也想过我未婚妻看上我的原因,我看上去比较大块头,可能让她有安全感,我曾经为此询问过许多女人,她们都喜欢大块头因为有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她的话我从不反对,她就是我的指南针,我总是这样警告自己。她已经习惯了指挥人,对这一点十分满意。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她坦白地对我说,她需要我听她的,一个家只能有一个主,她必须能掌控一切。我无所谓。她年龄已经偏大了,但她有许多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无所谓。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她的车头天晚上送去修理厂检修了,她像厌恶飞机、火车、轮船、公交车、所有人一样厌恶的士,但好像厌恶公交车较厌恶的士的程度较低——这点很奇怪,我曾经想了一个下午,但没有想明白,所以我们只好坐公交车去新房里等送家具过来。说真的,那阵子我心里始终充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简直像一个高血压病人一样整日头昏脑涨。我已经做好坐享其成的准备了。除了她和我,还有她的母亲,一个中年丧偶的并不那么慈祥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