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没有得逞。曲兆禄很快就找到了证据。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自己的一本练习册,上面居然有我母亲的笔迹,一个拙劣的“差”字,混在我父亲的批改里面。这个“差”就像我的那个“拆”一样,立刻把曲兆禧的美梦颠覆了。法院做了司法鉴定,旋即判决就下达了,曲兆禧败诉,伪造证据,并处一万元的罚金。我觉得这样判有些重,那一万元就没什么必要。我都觉得重,曲兆禧当然就觉得更重了。她拒不履行法院的判决,一万块钱不交,房子依然用铁条焊死。
黄老头给我们出主意,要我们申请强制执行。申请强制执行要给法院交一笔费用,这笔费用就摊到我头上。曲兆禄认为官司打赢了,他的那本陈年练习册作出了重大贡献,因此要求得理直气壮。我硬着头皮掏了钱,交上去之后,我问黄老头法院会怎么收拾曲兆禧,答案让我大吃一惊。黄老头说会强行破门,而且,她拒交罚金,法院会拘留她。拘留?这可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我的头皮又硬了一次,自己掏出一万块钱,让黄老头去给曲兆禧交了。黄老头被我搞糊涂了,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们这打的是什么官司?我回答不了他,我自己也糊涂了。
然后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约好时间去执行判决。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我没有告诉小鸽我的去向,她一直都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我已经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善良。我还是希望永远把那个善良的形象留给她。
我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家门前时,曲兆福和曲兆禄已经到了。他们都背着一大卷铺盖,眼看就是要扎根下来的样子。曲兆禄还带着他的老婆,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脸上的肌肉似乎是铁皮,我从来没见她笑过。曲兆禧挡在门前,眼睛里一派凛然。她那上初中的儿子,我的外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吃惊地发现,几年没见,这小子活脱脱长成了我的样子,我们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这个发现令我难受,心里像塞进了一团茅草。这小子瞪着他的舅舅们,像一条瘦骨伶仃的小野狗。
福禄寿禧,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团聚了。大家当然无话可说,那气氛,简直令人窒息。我们是一奶同胞,我们曾经共同捍卫过乳房,但可耻的生活根除了一切,让世界变得平坦,胸口平坦,情感平坦。
十点整,法院的警车准时开来了。黄老头和几个法警跳下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嗓子眼,好像面临制裁的,不是曲兆禧,是我。法警宣读了执行书,然后上来两个,就要控制住曲兆禧。
当他们宣读执行书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异样。我看到两片白翳缓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么大,但那两片白翳仿佛有着无限的爬升空间,就那么爬着,爬着,直到掩盖了她整个的眼珠。我心想,坏了!
果然,那两个法警刚靠近她,她就嗵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间,她竟然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衬衣。她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两块明晃晃的伤疤,都有碗口那么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她就这样赤裸着在地上疯狂痉挛,身体的弹跳激荡起团团尘埃。法警们被吓坏了,去摁她,去掐她的人中,场面乱作一团。曲兆福和曲兆禄目瞪口呆,他们怎能料到,曲兆禧会比他们更坚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出的牌更加有声有色。
这是虚无与痛楚的一刻。我恐惧地发现,曲兆禄的眼珠也在隐隐发白。天啊!我几乎要失声惊叫!曲兆福却揪住了曲兆禄的衣领,把他揪了个一百八十度,吼一声,我们走!这一声是一道命令,立刻也吼醒了我。我扭头就跑。一转身,却和我的那个外甥撞在了一起。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这小子的眼底也乌云一般地升腾着两片白翳!
我跳上自己的摩托车,向着路边冲去,一棵树向我迎面撞来。为了躲避,我只能让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我斜着飞了出去,半面身子在地面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来。我居然还能爬起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就钻了上去。房子我不要了,摩托车我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
回去后我才发现右腿的裤子都磨破了,大腿外侧的皮大面积损伤,渗出血珠和肌肉的纤维。
小鸽惊呼一声,你出车祸啦?
是的是的,我出车祸啦,我胡乱应着,惊魂未定。
小鸽把我扶到床上。她又蹲到那两只水桶前了,温毛巾,然后过来给我擦伤口。她一边擦一边心痛地埋怨我说,你太不小心了,为什么不小心一点?你还不够倒霉吗?她这么埋怨,是基于一种逻辑。我回答她说,我为什么要小心?既然我已经这么倒霉了!我这么回答,也是基于另一种逻辑了。生活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其实,就是没有逻辑。
小鸽说,唉,你太善良了。
我说,胡说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
另一份判决很快也下达了。我的诉讼请求被驳回,法院判决,街道办事处赔偿我五万块钱,诉讼费我们各承担一半。五万块钱,比王主任承诺给我的还少了一万,我还要承担一半诉讼费!没有等我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先问起我来,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我怎么知道!连小鸽也来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仿佛我是一个掌握了所有秘密的人,我能够看穿世界最叵测的底牌。
我被他们问烦了,就躲到店里去。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张,我麻木了,随波逐流,小鸽说,就不搬!就不搬!我就决定就不搬就不搬了。我身不由己地被塑造成为了一颗钉子,而且好像还有些犀利的样子。我天天坐在店里,坐在震耳欲聋的咔咔声中,摆出一颗钉子的造型。我的腿受伤了,小鸽开始给我精心烹调起食物来。猪蹄子,羊脖子,和黄豆熬在一起,一锅一锅地送到店里来,吃得我内火旺盛,汗流浃背。她这么做,好像是暗示我什么,吃下这些东西,我更加身不由己了。我的胃口被吃开了,反倒整日处在饥饿的状态中,即使正往嘴里填东西,肚子里也会饿呀饿地乱叫。
有一天我正坐在店里喝羊汤,突然一块砖飞进来,哗啦一声落在柜台上,把玻璃砸得四分五裂。好在店里的货物已经转移了,只留下几只空盒子装模作样地摆在柜台里。我跳起来,一手端着盛羊汤的小汤锅,一手摸出台数码相机,前后左右地拍摄起柜台的惨状。我是有备而来的,我已经预计到了可能发生的迫害,我要留下证据,必要的时候这些证据就是我手里的牌。这也是我从网上搜到的经验,做一颗钉子,那是需要策略的。
但我仍然紧张了。拍完后,我就跑出店外,蹲在路对面,一边喝着羊汤,一边用手机拨给王主任。喂,王主任吗?我声明一下,我的生命刚刚受到了威胁,幸好,我暂时无恙,只是财产受到了损失,我已经拍下了证据,你要不要看一看?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挂断了。我喝了口羊汤,不知为什么,这口汤喝得我满眼泪水。
离我不远,蹲着几个民工模样的家伙,他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我。就在我和王主任通话不久,来了个头戴安全帽的人,他冲那几个家伙一挥手,他们就走了。我知道,这一仗我是打胜了。我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回去给小鸽一学,她也很感振奋。小鸽哈哈大笑,摆了个拳击动作让我欣赏。她这么开心,我很欣慰,看着她笑,我简直心痛。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勒令我三日内搬离,否则法院将强制执行。我并不感到惊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去强制执行别人,别人也来强制执行我,总归是免不了的,总归要被强制,被执行。这么看来,我母亲的宿命论还是有价值的。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鸽。我希望她永远高兴。我仍然天天坐在店里,等待小鸽给我送来美食。我真是饿啊,饿得我自己都警惕起来,我觉得我的身体有毛病了。王主任来看过我一次。我正在啃羊脖子,进来一个男人,摘下安全帽,我才发现她是王主任。她好奇地把头伸在我的碗上面说,小曲啊小曲,你吃的什么玩意?我如实告诉她是羊脖子。她喔喔了几声说,羊脖子好,我坐月子的时候就吃的是羊脖子。我还有心开她玩笑,我说王主任,你把安全帽送我吧,我更需要,而且,你戴着它,太像个男人了。她哈哈哈一阵爽朗地大笑说,你这个小曲哇你这个小曲哇!我们就这样,像拉家常一样,说了几句废话,一切看起来都蛮和谐的。
第三天来临的前夜,我和小鸽喝了些酒。我的酒量不行,小鸽更不行,所以没喝多少,我们就有了醉意。
小鸽趴在我身上,两只胳膊肘撑在我的肋骨上说,我们搬了吧,不做这生意了,改行,开个饭馆、服装店什么的,不跟他们玩了,原谅他们算了。
她顶得我肋骨生疼,但我并不说出来,由着她顶。我打着嗝附和她说,嗯,你说得对,不跟他们玩了,我们原谅他们,改行做别的去。
小鸽说,对,我们自己玩,不和他们玩。
我也说我们玩我们玩。
我们就开始接吻。我们玩,弄到很晚才睡着。
黎明的时刻我就醒来了。我在灰白的晨曦中打量身旁的小鸽。她睡得很死,趴着,赤身裸体,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乳房从身子下挤出来,样子不太好看,显得有些粗鲁。可我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我觉得,如果真的有生活这么一个东西,那么,晨曦中女人粗鲁的睡姿,就是生活。这间宿舍里依然密布着氨气,我们的货物也堆积在里面,因此显得更加逼仄,而这些,都是生活。
我跛着一条腿去了自己的小店。我把店门敞开,自己坐在柜台后面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我在等待什么?强制执行,还是小鸽的美食?好像都无所谓,我并不期待什么,也并不想排斥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病了,身体有些异样。
当警车停在门前时,我主动迎了出去。他们照例向我宣读了执行书,这并不新鲜。然后一辆推土机就吭哧吭哧地开过来。它的大铁铲朝着我的门脸挺进。
我的眼睛有些发乌,有两团絮状的白颜色爬了上来。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着,这副底牌,我挺了多年,它们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我真的饿极了。我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远处张望。我朦胧地看到,小鸽从街的另一头向我走来,胸前捧着一口小汤锅。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鸽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雾里面一样。我感到喉咙奇痒无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痒在喉咙里面,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来,才能管些用。我觉得有泡沫从自己的肚子里翻涌上来,顺着嘴角流了出去。我听到了轰的一声。我想那是推土机把墙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发出的声音。我看到了好几双皮鞋。一瞬间,它们在我白茫茫的视野里都变得极富诱惑力,让我馋涎欲滴,我只有扑上去咬它们,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肉,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