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接报后,命令驻扎岳阳的日军旅团司令池田少将所部和临近的临湘、城陵矶、新开塘、龙湾一带的日伪军,对密缉队所呈报的地方进行一次清乡大扫荡,一定要拔除胡春台武装这棵使其心头疼痛不已的肉刺。
为了防备新墙河南岸的中国军队赶来增援,日军一方面保持行动的机密,另一方面命令驻扎城郊的炮兵第6联队,将炮口对准昆山一线,同时准备必要时请求空军支援。
其实汉奸里有一些是国民政府军在湘北会战期间跑过去的。唐爹说他们熟悉双方情况,又是军人,做起事来更凶残。
章世杰身体结实得像樟树干,马脸上刀刃一样扁平的眼睛,透出一股飕飕寒气。我在资料上见过他的照片,穿着一件短竖领黑棉袄,可能是棉袄稍小,第一粒布扣没有扣上,露了脖颈,下巴上胡茬伸出一根根针刺,仿佛要扎破边缘的虚空,从囚禁他的照片中挣脱出来。这可能是1956年他36岁被枪毙前审讯时留下的。他在家乡湖北天门时,吞符念咒,诵经拜神,练功习武,是会道门徒,“红兴正义会寨主”。时局纷攘,章世杰投入国民政府军,在学员队受训了大半年,湘北战役开始,他在国民政府第4军90师当便衣队长,负责岳阳和临湘两县的前线情报事务。
章世杰独自带领便衣队驻扎在树木繁茂、幽静僻远的黄莲寺,主要活动在昆山罗坳、三家店、廖家桥、方家铺子、梅溪、北港等地。便衣队都是些艺高胆大的人,平时乔装打扮成耕种村民挑担商贩悬壶郎中,走乡串村,耳闻眼观,心神默记,侦探日伪军的布防和行踪。有时深入敌军营地,捕捉俘虏,带回来讯问情报。
这些对峙胶着的中间地带,是国军便衣队和地方武装与日伪军密缉队相互争夺相互渗透的地盘。有的乡民两边得罪不起,暗中今天为便衣队游击队递送日军的动向,明日为密缉队刺探国军的行踪,经常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况。
1940年早春,风里渗着清寒,削刮人。桃花树的红晕,染上了屋场的脸颊。弹坑累累的新墙河,流淌的春水清清亮亮,哗哗啦啦。岸边一丛丛残存的柳树,主干抽出的枝条缀上了扁长绿刀片,在水面划出细密波纹。大片荒田里的燕子花,远远望过去,像天际飘落了谁家女人的花衣裳。被炮火掀翻泥土的丘岭,枯焦的树枝、山竹、杜鹃、丝茅草、蒿草冒出新绿,显得悲壮而倔强。
湘北第一次战役后,日伪军退回新墙河北岸,经过一段时间休整,补给装备,活动逐渐频繁起来。章世杰奉命带着顾正洪和几个便衣队员来到了梅溪,打探敌军动向。面色白皙的顾正洪,看着像个教书匠,如若与他对视,没有犹疑的眼神,凸显出了内心的凶险和强硬。他是江苏阜宁人,章世杰的铁杆心腹。年少时父亲带他到上海学木匠,后因为战乱,他到处流浪,沿途靠帮人家做些木器过活。在安徽遇到国民政府军,先是替长官挑运行李,后被正式编为90师师部炊事员。顾正洪做事利落,脑子转得快,和章世杰一道经过半年训练,90师调防湘北新墙河时,被提升为便衣队情报员。
转过几道山坳,翻越几座山岭,他们身上渗出了微微热汗,路过农民易舜华家,歇脚讨口茶水。章世杰一脚迈进堂屋,眼睛一亮,一个丰腴颇具姿色的农妇正在天井边洗洗刷刷。他盯着农妇扭动的腰肢,慢慢走过去,搭讪几句,得知农妇叫张连云。
第二天,章世杰派顾正洪又来到梅溪,以通敌罪名威胁易舜华,然后强行把张连云带回了黄莲寺,与他以夫妻名义同居。章世杰在1956年的反省材料里自述:“在这里搞了两个皮绊,一个叫张连云,一个是庙坡里的我忘了名字。”
抗战时期国军军费极度匮乏,章世杰的便衣队独自在外行动,全队本来不多的军饷他自己留着,常常欺压勒索乡民,要米要柴,要油要盐,稍有不从,便作汉奸缉办。张鸡桥的乡绅沈立人说了公道话,章世杰当晚带人闪进沈家,几声爆豆般的声响,沈立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天中午,太阳的白光撒下一片炙热灰烬,地面都有些烫脚。5个贩运布匹赶路的平江人,额头上汗珠子粘满风尘,刚在风车口的大枫树下歇息,用土布毛巾揩着脸面,便衣队出现了。章世杰凶狠地打量着惊慌的贩子们,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一下,诬陷他们贩卖仇货,不但将布匹没收,还命令手下把人带到后山上,枪毙后就地掩埋了。
便衣队经常擅自外出打掳,一次在王公坡,村民王宝清见几个人手里提着枪,沿着田塍朝自己家奔来,吓得往对门山上跑,章世杰扬起手枪,眼睛一乜,把王宝清撂倒在墈边一堆刺蓬里。战争年月里,生命如此卑贱,恍若那不是从娘肚子里十月怀胎而来的血肉之躯,而是路边山野一丛草芥,轻易可以刈割。
便衣队在章世杰的带领下为非作歹,当地民众纷纷向县长黎自格控诉。县府在岳阳失守前,已经临时搬迁到新墙河南岸的杨林街,自身政务一团乱麻,更何况是军队的人事。黎自格无可奈何,只得向章世杰的长官报告。师长陆荣机闻听,怒不可遏,在黎自格报呈的材料上浓墨一挥:严厉查办!
章世杰是做情报的,有人很快泄露了这个消息。他知道在这国家存亡的危难之时,自己作恶多端,罪孽深重,长官不会饶恕,马上带领心腹顾正洪等8人,潜入岳阳城,投靠了日军情报官仲山。
由于事发突然,友邻部队和章世杰有联络的便衣队员不知道。章世杰、顾正洪带着日军仲山的情报部队,连夜出城,翻丘越岭,袭击多处便衣队驻地。章世杰和顾正洪把被俘的便衣队员一个个拉到屋墙边,耐着性子劝其投靠日军密缉队,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几个软弱怕死的很快答应了,但大多数便衣队员怒骂章世杰叛国投敌,横目相向,宁死不从。仲山面对那些激愤不已的便衣队员,牙根一咬,狠狠吐出一颗钢镚子:杀!连暗中帮助过便衣队的乡民也不放过—杀人、烧房。
为取得日军信任,章世杰把张连云作为眷属带到了岳阳城,在临近洞庭湖边的茶巷子安下家。章世杰熟悉国军便衣队的活动地点和习惯,经常和顾正洪领着仲山的情报部队到白石岭、徐家凉亭、罗坳、三旗港、张鸡桥、龙家桥等处,围捕国军便衣队和胡春台的地方武装。每到一地,他们带头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以示效忠日军。
一次清乡扫荡,把二十几个与国军或地方游击队人员沾亲带故的村民押在一块稻田里。章世杰在仲山面前,掏出王八盒子顶住两个村民头部,二话不说,扣动了扳机。黏稠血浆,飘出来的瞬间像撕裂的红绸缎。他们是一群嗜血动物,嗅到浓烈腥味,感到特别亢奋。仲山抽出东洋刀,一声大吼,机枪一阵扫射,哒哒哒,急敲鼓点般的声响里,站着的人好像成排稻谷,被收割后堆积在田里。章世杰上前查看,发现还有人动弹,从士兵手里拿过步枪,用刺刀乱捅。仲山看溅满血渍的章世杰,像一头才撕咬过猎物的山豹,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哟西!
章世杰被身边一个日军三八大盖刺刀上挑起的太阳旗笼罩。仲山心里明白,这是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部件,也是自己手上的一样活工具,他的血脉和精神已经异化,无法回头了。
章世杰住在茶巷子,离竹荫街邮局不远,他时常在巷口那棵枝叶浓密的苦楝树下,看见一个年轻貌美女子飘然而过。经打听,是邮局刘震寰之女刘国风。他托人到刘家送上厚礼说媒,同时威逼利诱。刘家在城里是望族,也无奈莫测乱世,只得应允。由于深得宠爱,章世杰结婚时,仲山给予汽车、黄金、手枪作为贺礼,轰动岳阳全城。
顾正洪跟随章世杰投靠日军后,先分配在伪岳阳县公所菜务股,专在洞庭湖边的鱼巷子收菜市场税费。章世杰当上保安团二大队长,马上提拔他为一中队长。
为了笼络保安团,池田给保安团的军官从武汉弄来一批精良的东洋刀。看着才出鞘雪晃晃的新刀,顾正洪喜形于色,用手轻轻抚过锋面。
大队长,都说东洋刀硬度和韧性兼备,可劈可刺,我们试一试如何?
好啊!
章世杰和顾正洪喊上保安团的祝清海、董玉桂、任勇、鲁仕云,在牢房里牵出6个五花大绑的东乡农民,带到大队部花园外面。跪下的农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光一闪之后血光一闪,头颅已经飞出一米开外,身子却跪立着。
好刀!他们几个赞叹之际换下了溅满血渍的衣服,丢给勤务兵。顾正洪又叫士兵何湘冲把人的肝脏挖出来,交给了老婆王长生。
顾正洪说,吃什么补什么,中午就在家里喝酒。顾正洪特意叮嘱老婆和孩子:胆子大点,吃什么补什么,多吃些,身子好。
保安团是地头蛇,他们利用日军不熟悉乡情,贩卖鸦片,私自设立关卡,摊派榨取各种苛捐杂税,大肆搜刮民财。顾正洪在东洞庭湖二洲子驻防时,遇到熟悉的棉花商贩夏昌林。他鼓动夏昌林到江北棉花产区做棉花生意,贩卖到未沦陷的地区去,拍着胸脯担保,路上岗哨自己负责,只从每担棉花中抽些份子钱。
夏昌林望着顾正洪一脸诚挚,信了他。筹集一笔资金,忙碌半月,夏昌林在监利收购了120担皮花,雇上一艘风帆船,准备走水路贩运新墙。趁着黑夜,夏昌林叫船老板起锚。风儿在湖谷吹出一条长线,鼓荡在百衲衣般的风帆上,船老板和伙计摇着大橹,船很快驶过七里山岗哨。夏昌林正喜天助人也,芦絮湾湖面上扫过来一束长喇叭筒样的刺眼白光。顾正洪事先派吴民安带着十多人在此等候,上船搜查,一船棉花全部扣留。
第二天大清早,章世杰从北门渡口坐船过来,把瑟瑟发抖的夏昌林和船老板拉到芦苇荡中,拔出东洋刀,架在他们脖颈上:你们把棉花送给中央军,私通便衣队。
顾正洪赶紧笑迎上前,在一旁假惺惺替夏昌林说情:夏老板是老朋友了,也只是想挣几两银子而已,大队长海涵啊!
章世杰眨巴一条缝隙眼,望望顾正洪,把刀慢慢收入刀鞘:看顾队长脸面,免你们一死。但棉花全部充公,另外给保安团做80套衣服,买一条牛给兄弟们打牙祭。
从岳阳城到洪山,只有将近20公里路程,坐车几十分钟就到了。1942年没有公路,阻隔着丘岭、田地、树林、荷塘、河流。一千二百多人的队伍,虽然其中有不少熟悉地形的本乡人,但还是像一条条尘土中左右摇晃的土皮蛇,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下蹿行了一夜。
农历9月,湘北的天气渐渐起了凉意。10日拂晓,山岭上缠绕轻薄白雾,被屋场里的雄鸡抖动血红冠子,一声声划破,滴下湿气,留下了无形伤口。黄山雀仔在树杈竹枝上蹦蹦跳跳,微微震动局部的画面,摇晃光与影的痕迹。被镰刀切割后,田地里禾蔸的褐色,涂抹枯朽笔墨;随意堆撒的稻草,沤出了腐烂气息。屋场前满池塘秋荷,耷拉的叶片从边缘开始凋败,灰色烂泥上镶嵌浅水的镜子。水牛一副古老模样,在田墈上嚼着慢时光和湿润的草儿,时不时抬起头,漫无目的张望一下,随之吐出低沉而浑厚、泛着白沫的哞哞声。不知屋场的哪个地方,早起的人,从青砖瓦屋走出,木板门在石臼里吱呀,透出乡村谣曲简明的音韵。村民大多还躺在木床上,接近梦的尾声了。
这样宁静的拂晓,我在祖母的黎冯湾经历过,那里离洪山不过二十来里路程,除了时空的转换,景物、声响、地气、人脉几乎复制一般。
这次日伪军行动诡秘,又有熟悉地形的汉奸带路,很快封堵了罗坳、昆山、杨氏祠、土马坳、大屋陈家、大屋苏家、湖港畈、胡家坡、丁家畈、擂鼓塅、向家坡、廖家桥、方庙屋、荷叶塅、三家店、白竹桥等进出屋场的路口,许多民众来不及逃避。
那些伪青年团宣传队员,应该还是些青皮后生,挨家挨户敲门,将揉搓睡眼的村民从床上喊起来,集中到地坪里。地坪是村民平时摊晒稻谷、豆子、棉花,积聚议事,或者红白喜事搭台唱花鼓戏的地方。此时被赶来的村民像快要干水的鱼塘里的鱼儿一样,惊恐地挤成一团。
章世杰斜挎着王八盒子,像一只灰公鸡轻巧跃上地坪一块磨盘,努力撑开扁平的眼睛,嘴角扯起荷叶边,干干地笑着:皇军这次来是围剿胡春台的游击队,不伤害良民百姓。只要你们把躲进山里的人都喊回来,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慰劳一下皇军和保安团,就没有事了。看得出,他极力想缓和现场刀枪林立的紧张气氛。但没有水分的笑,明显是一团诱饵,暗藏尖利钩子。
章世杰跳下磨盘,抖抖宽袖,转过身去,命令垂立一旁的伪保长刘正华,把躲进山里的乡民喊回来。胆小怕事的刘正华,只得戴上维持会的黄袖章,敲着一面旧铜锣,深一脚浅一脚沿周边山岭喊。铜锣“咚”的一声,飘远的余音都碎了,在空旷山里有些瘆人。刘正华熟悉山岭,大体猜测村民躲藏的地方,点着名字喊。刘正华平日只是应付些差事,也不是个恶人。湘北土话,尾子总是拖曳里音,如果是好言语,听起来绵绵的,天然亲近人。在一种危机四伏心神慌乱的时刻,乡音更像一块吸铁磁石。
没事的,就是搞餐饭,吃完饭他们就会去找胡春台和胡坤。一些胆小的村民陆陆续续从山上回到了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