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是独步天下的语言风格和意象营造。以莫言超常的记忆力、想象力和奇异的感觉为基础的莫言语言,具有一种汪洋恣肆、披头散发、璀璨炫目的“焰火”效果。读他的作品,就像观赏一场场创意独特的语言焰火,具有强烈鲜明的个人标识。同时,他又能在不同风格的叙述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即便朴实如二踢脚,它的沉郁顿挫、猛烈、宏大仍然不同凡响,让你一眼就看出这是莫言。与此相同的是,他的每一部作品的意象也大都具有原创性、突破性和不可复制性。从早期《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以及金色的红萝卜,到汪洋血海般的“红高粱”,到《丰乳肥臀》的母亲与大地,到《檀香刑》,再到《生死疲劳》的“六道轮回”……可以说,莫言的多数小说所选取的意象都能够覆盖主题,而且这个意象是丰富和复杂的,且在作品中得到完整而丰满的表达。像这样一部一个样,始终不重复自己的作家,在当代中国文坛也属个案。
第五是善于借鉴,中西合璧。莫言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根系的作家,但他又极善于学习和借鉴西方文学的手法:在文学领地的构建上吸收福克纳的“邮票说”,在高密东北乡建构自己的文学王国;而“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则来自马尔克斯,又与中国神魔大师蒲松龄等相嫁接;同时,他还接受克洛德西蒙的影响,开放身体感官的写作,打通了五官的全方位感知,即融合了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的立体体验,超越了许多传统作家视觉和听觉的二维描写,如此等等。虽然新时期以来,国门洞开,学习借鉴甚至模仿成为当代中国文坛一大景观,但纵观下来,借鉴成功得法甚至超越者寥寥。要么一味模仿,最后丢了自己,如部分先锋派;要么一味固守,不免显出老旧,如少数乡土派。而莫言虽然主要是描写中国农村,但却又把土得掉渣的农村题材处理得相当洋气,也就是说他现代的叙事方式和结构的奇妙独特,狂放的想象力以及个性鲜明的语言特质,等等,都容易被西方的翻译家、汉学家及广大读者所接受。这种风格在其他同样书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当中是罕见的,也是独树一帜的。因此,莫言不仅超越了同时期的本土作家,还超越了同时代的许多外国优秀作家,甚至包括部分诺奖得主,这也正是我敢在20年前断言莫言必获诺奖的重要依据。
六、莫言获诺奖的三点意义或启示
1.莫言一小步,中国一大步。虽然诺奖也不完美,甚至有重大遗漏,比如:托尔斯泰、高尔基、左拉、瓦雷利、易卜生、契诃夫、卡夫卡、茨威格、乔伊斯、普鲁斯特、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劳伦斯、哈代、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里尔克、纳博科夫、庞德,等等。这显示诺奖一定的局限性和政治或文化偏见。但总体来看,诺奖还是涵盖了20世纪很多世界级优秀作家。而且他们逐步接纳了拉美及东方,包括这次的莫言,也说明他们也在不断克服自己的歧见和局限,显示出更广阔的包容性。同时,诺奖毕竟是百年老字号,一个奖项的权威性和影响力,除了公正、精准外,还需要稳定性和连续性,所以诺奖还是具有相当的公信力和影响力的。这次诺奖颁给莫言,对他个人而言,也许是一小步,但对于当代中国文学乃至文化而言,却是一大步。也就是从一定意义上说,以莫言为标高的当代中国文学得到了世界文坛的认可,更多引起全世界对莫言、对当代中国文学乃至当代中国甚至中华文明的刮目相看或重新考量。事实也确是如此,莫言的成功,往远里说,有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浸淫;往近里说,有一百年中国新文学的传承发展,还有若干被提名作家如林语堂、老舍、沈从文等前辈的托举。再加上30年来中国的整体崛起,谁也不能忽略中国的存在,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莫言想不得也不行啊!
2.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自我提振和对中华民族传统(含民间文化)文化的重新认知。不可否认,随着读图乃至网络时代的到来,加上商品社会的效率原则,造成浅阅读的流行和文学的边缘化。文学界部分人士的自轻自贱再加上部分国外汉学家的歧见(如德国汉学家顾彬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垃圾论”),一段时期以来,当代中国文学被弄得灰头土脸,不少好小说家也纷纷下海“触电”了。当此之际,抗击商潮、几十年坚持纯文学写作的莫言获奖,不仅让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家们和理论批评家们为之一振,更让人们重新认识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华文明软实力的力量和威力,以及重新寻找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历史方位和目标设定。同时,吸引(哪怕是暂时的)国人关注莫言、莫言作品(目前全部脱销即是明证)乃至整个当代文学,甚至思考“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的命题的当下意义(如根据莫言小说《红高粱》《白狗架秋千》等小说改编的电影分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银熊奖,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奖等等)。据手机报调查,有59%的人为莫言获奖感到自豪,这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同时也是令人鼓舞的比例,它释放的是正能量。就像我在1996年撰文,提出“四不主义”,其二即是“中华文化不必妄自菲薄”,其三即是“世界文学不能缺少中国”。(见《文学生长点:世纪之交的寻找与定位》,载《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今日回望,信然。
3.加大“走出去”文化战略的实施力度,进一步向世界展示中华文化的软实力。虽然近年来,中国的电影、绘画、摄影、音乐、舞蹈、戏剧等种种艺术门类频频走向世界并且摘金夺银,但文学因为跨语言沟通的翻译局限,情形颇为纠结。众所周知,中华文明之所以能维系五千年不堕,就与汉字、汉字思维关系极大。如“明”字,左日右月,加起来大放光明,这种象形文字的一字多义现象在拼音文字中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一百多年前,美国语言学家范尼诺萨就撰文力挺汉字,认为因其象形的具象性,更能记录和反映人的思维过程,因而也最适合用于文学创作。但是又如张承志所言:美文不可译!更何况文言文、唐诗宋词、《红楼梦》!把《菩萨蛮》翻成野蛮的菩萨,这是哪跟哪,八竿子都打不着嘛。古典诗词一翻出去,除了基本意思还在,其言简意赅、精简传神、音韵、节奏、对仗、平仄等等妙处全完,真是“妙处难与君说”。所以,也有人说,莫言能得奖是因为葛浩文和陈安娜等人翻译得好,此说有一定道理。但现在好的双语翻译何其少啊。即便有(如2009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匈牙利,有一个匈籍华裔作家余泽民就翻了不少当代中国小说),却又苦于没处出版。所以,国家要在这一块加大投入,宏观调控和扶持。当然,真正要让全世界懂得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精妙、精微,接受者必须达到汉语的高中水平,如大山、朱利安、郝歌,到那时候,中华文化必将化成天下。这个时间,我估计五十年。所以,三三归一,还回到莫言的诺奖,我的结论是—
结语:是莫言的荣幸,更是诺奖的荣幸
近三十年前,我说莫言“天马行空”;近二十年前,我说莫言终将获得诺奖;今天我要说,莫言不是一个精致的作家,但是是一个丰富的作家;莫言不是一个理性的作家,但是是一个深邃的作家;莫言不是一个完美的作家(“不完美”不仅仅指他某个阶段的偏执与极端,也包括他的特长即特短,如感觉泛滥,语言缺乏节制等等),但是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而且由于翻译的局限(美文翻译的损耗和翻译量甚少,如莫著译者陈安娜撰文称,瑞典只翻了《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三本书,除诺奖评委外,一般读者完全不了解莫言;而除日文外,其他语种所翻译的莫言作品恐怕加起来还不到其总量的二分之一),所以当今世界文坛对莫言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因为,还很少有哪一个作家能像莫言这样,一颗天才的种子在最苦难也是最丰饶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饱受着五千年东方古老文明的浸淫(莫言以他中国农民之子或代言人的身份,明显区别于欧美很多学院派和教授型作家,因此也更具广度和深度),又经受着20世纪末欧风美雨的洗礼,终于长成一棵花繁叶茂、硕果累累的参天大树。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因此,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莫著翻译质量的提升,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莫言的意义和价值将会逐步彰显出来。那时候,也许人们才会发现,20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莫言,是莫言的荣幸,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荣幸。因为时间终将证明,莫言不仅是21世纪初全世界最好的作家,他还必将成为诺贝尔文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伟大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