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明三约我在市图书馆见面。我本就装了满满一肚子的疑团，见她约在这里更是疑惑重重。
“你要给我看的资料都在这里？”我劈头就问。
她一扬手里的公文包，道：“这里面的就很齐全。不过，我想你肯定要看到原始资料才会罢休的，对吧？”
我无言以对，任凭她拉我进去。
《申报》阅览室。一边的架子上全是装订成册的《申报》，上面印着年份，竟是从创刊之日起到停刊之日止，一份都没缺少的。
明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手写目录，然后跑到架子前抱回好几大册报纸。
“先看这些。”她放下册子，小声的说。
她教我依据目录数码去找《申报》的页码。我看到那上面的字迹和字体并不是同一时期记录的，问道：“你在这上面花了多少时间？”
“姥姥的时间了。”她嘟嘴说道：“你以为干我们这行的轻松啊？其实，我们就跟考古学家一个样，有时比他们还要累。寻古迹、钻地缝的，弄不好还要被你们警察追杀。”她抽出公文包里的影印件，道：“喏，还要花钱收集资料，做功课。这些都是我从各个途径收集的有关百合公寓一连串不幸事件的资料。你等着，我去办理其他资料的借阅手续。”
阅览室里安静至极，几乎没人说话，我拿着明三的影印件跟报纸上的新闻对照着——
生女当生此等兰心蕙质，投胎亦寻此等富贵人家。
——叶懋盛以爱女命名的百合公寓落成仪式盛况空前
一，余昨日下午三时许即与各位报社同仁持邀请函进入百合公寓，在懋盛商行对外礼仪部许某的陪同下先期对这座业已闻名的公寓进行探访……时至今日，余只能通过这些西洋雕饰对这位不幸早逝的建筑师投去敬仰的一瞥。
二，五时许，各界人士陆续到达，其间不乏余早已熟识之海上名媛江浙两地之名绅。七时半，久已未露面的海上闻人“镜公”张仁奎张老先生在叶懋盛先生及商界要人的陪伴下步入百合大厅，老先生所到之处各界人士纷纷起立行晚辈之礼并报以经久不息之掌声……
三，八时正，随着乐曲响起酒会正式开始。本次夜宴之主角——“金百合”，懋盛先生之独生女叶涵萱小姐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稍憩伫立，颔眸浅笑，宛若一朵水中盛开之百合……裙裾声声，款款而下，余不禁疑为天人坠落凡间……
叶懋盛、叶涵萱。这些本离我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此刻就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这个不知名的记者用他那华丽的笔尖在我的脑海里划开一道巨幕，恍若间我已置身于一九二九年的那个灯红酒绿、舞影婆娑的夜晚——
叶大小姐心中自是清楚明白，父兄将自己当作了懋盛商行的金色点缀，甚至连自己法国卡昂大学的毕业证书也成了懋盛商行的金字招牌。打小练就的礼仪让她在这些“叔叔伯伯”面前举手投足都不失那种公认的闺秀风范，就连最刻薄的老太太也无从挑三拣四的在嘴边下着毒绊子。
“百合，过来。”二哥叶涵芹虽早已是结婚生子的人了却还小孩心性，成天介的混迹于一群年少青涩的公子哥堆里，在这种酒会舞会当中嬉闹调笑没个正经。“侬刚回来，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认识。”也还别说，他这几个朋友倒也不似那群油头粉面、纨绔之徒。“这位是利达船务公司的小开梁世喻梁先生，圣保罗大学的高材生，人称‘了达公子’的是也。”
“哦——了达公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百合留洋多年身上封建迂腐的女儿之气早就被洋墨水薰得所剩无几，此刻离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叔叔伯伯”身心自是放松自由。
不想这位梁公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噢？不知百合小姐在哪位闺蜜口中久闻了鄙人的大名？鄙人的一世英名倒也亏得她们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歌唱传颂，要不怎么能让您这位大小姐如雷贯耳呢？”
叶涵芹“噗哧”一笑，骂道：“了达，了达，侬真是了得。我妹妹刚回来只不过照本宣科地奉承了侬两句，伊哪晓得侬是极厌恶这些的？侬倒好唻，象吃了炸药似的‘咯蹦，咯蹦’连炸了过去，趴儿狗似的窜起了老高，全没了公子哥的风度。这不倒应了你那‘如雷贯耳’、‘名不虚传’的‘英名’了吗？”
“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小姐海涵。”这位梁公子全然不顾礼仪上的颠倒，伸出右手算是要握手言和了。百合不得不伸出手被他重重地握了把，还被他用力地甩了两甩。
“鄙人姓张，单名一个泽字。”张泽递过一张名片，“以后还望小姐多多赐教。”
“百合，侬勿要小看了张先生，伊年纪小小，个头小小，什么都小小，但是，在投资方面伊是这个！”叶涵芹竖起了大拇指，嘴角一咧，笑道：“任何人都别想算得过伊，口袋里永远有本折页小账簿，一掏出来阿拉就吓丝丝，所以人人叫伊‘小折子’‘小折子’。”
百合心不在焉，鹦鹉学舌地跟着二哥叫着这位那位，心里却一个都没记住，说白了这群公子跟那群纨绔子弟相比只不过“半斤对八两”仅多了那么三两而已。她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眼睛却时不时地穿过人群望着别处，期望着发现什么新鲜的事好借口离开。
他——就在那边，两脚相交斜倚着扶梯的大理石栏杆，一手端着香槟一手钩在西装马甲的小口袋里。望着面前走过的道道丽影却是一副悦尽千帆只当它是过眼云烟的派头。
百合的心却是一颤：三生石上苦苦寻觅的的那个身影却原来就站在那里……
这一刻，他也望见了她……只是盈盈一瞥间没带走一丝一挂，了无声息，寂静得如万古不更的月华……
“敢问这位先生……”百合已在他的面前。“旧友相见”却还是要问名道姓。
那人只是莞尔一笑，却已将她推出了红尘之外。
百合的心，死了。不是行尸走肉般的从此不再问世事的一切的那种死亡，而是这一辈子的一切将都将是死心塌地的只为了他。她就这样责无旁贷地犹如飞蛾扑火般地将心扑向了死亡，干净的不留一灰一尘……自此，这朵金百合甘心褪尽一身的荣华，身在红尘，心却已是天荒地老的原野上一汪如镜的死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