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年后。
冰儿长大了，她不再是刚来时那个整天哭哭啼啼喊着“我要找爸爸、我要找妈妈、我要回家……”的那个让人怜爱的小冰冰了。那时候，只要她一哭，比她大六岁的大表姐爱群和比她大五岁的二表姐爱民就急忙跑过来哄她，宠她，而比她大近三岁的表哥爱军也赶紧把自己的好玩的诸如琉琉啦，冰尜儿啦通通送到她的手里。然而没过多久，大家就对这个爱哭鼻子的小妹妹失去了耐心，渐渐地没有人再理会她的哭泣了。她的头起初由大姐和二姐每天早晨抢着给她梳，后来就是大姐自己给她梳，再后来大姐也失去了兴趣，舅妈就干脆把她的小辫子剪掉了，剪成了“五号头”，这回谁也不用麻烦了，自己拢吧拢吧就行了。她要是不想拢也就那样了，乱也乱不到哪去。总之，对舅舅一家人来说，冰儿是一天比一天省事，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能干活了。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冰儿也一天比一天内向，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舅舅家住长了，冰儿幼小的心里也明白了，舅妈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舅舅虽说是户主，可舅妈说什么，他都是应承的，从来没敢违逆过舅妈的意愿。哥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儿，相貌脾气跟舅舅像神了，当然也是舅舅的命根儿。而大姐天性乖巧，又生得秀气伶俐，最得舅妈的宠爱。二姐性格刁钻，舅舅舅妈都不是很喜欢她，但谁也不敢太惹她，也就助长了她的专横跋扈。平日里，只要是家里分给弟妹们的好吃的好玩的，她都要占个先，抢个大头。而每到这个时候，哥会搬来舅舅做主，大姐会闹着舅妈摆平，只有冰儿受欺负的份了。常常是刚分到的糖果没等冰儿吃到嘴里，二姐早就乘人不备抢了去。起初冰儿还向舅妈告状，于是舅妈就冲二姐一顿数落：死丫头，没见过糖块呀，不怕噎死你！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于是，糖块没要回来，过后冰儿总免不了二姐的一顿揍。边打还边告诫到“再让你打小报告！”、“烂舌头！”、“下次再敢告状我打扁你！”过后的几天里，二姐的家务活便不由分说地落在了冰儿的手上。时间长了，冰儿对这种事也习以为常了，她不再计较吃亏还是占便宜，只要不被二姐注意就是她的万福了。
舅舅家的家务活不知咋的那么多，一天到晚做也做不完。从清早起床到晚上睡觉，只要一放学进家，冰儿就被支使的团团转。
“冰儿，去给舅舅泡壶茶。”
“冰儿，去把土豆皮削了。”这是舅妈的声音。
“小冰，帮大姐烧壶水洗头。”
自从冰儿能够着桌子，收拾碗筷的事就由她承包了。因为二姐有言在先，谁最后一个吃完饭谁收拾。而冰儿不是端盘子就是盛饭，总是最后一个上桌，也就是最后一个吃完的。平日里，冰儿得帮着大人烧火做饭、喂鸡、捡柴禾、洗衣服、收拾家。春天来了，冰儿要帮着舅舅收拾菜园子、种地，舅舅刨坑，舅妈点籽，冰儿就跟在后面埋土。夏天里，冰儿跟着姐姐们去郊外挖野菜喂鸡。秋天要到园子里收秋。冬天的活也不少，下雪了，要扫雪，晴天了得捡煤核儿……
这一切舅舅总是看不见的。舅舅没看见天下起码是太平的。如果舅舅哪回不小心看见什么了或是说句什么话，家里就会被闹得鸡犬不宁了，当然不是舅舅闹的，舅舅只不过是个导火索，闹到最后总是把舅妈气得好几天不起炕。于是，舅舅不得不轻声细语地哄着舅妈快点好病，之后的很长时间全家人都要看舅妈那张阴沉而冗长的脸。
天渐渐地暗下来。冰儿挎着沉甸甸的土筐走在从化肥厂回家的路上。路边的积雪在冰儿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在向她提出不堪重负的抗议。时值隆冬，冰儿那单薄的身躯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没戴头巾，灰色的大褂儿罩到了她的膝头。这原是舅妈的衣裳，穿在冰儿的身上显然肥大得很。冰儿此刻真是有些挎不动了，她停下脚步，把筐子放在地上，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煤灰，见前后没人，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雪堆上。想起刚才抢煤核儿的一幕她不禁暗暗好笑。一车煤渣推出来，还没等推车的人倒净，一群“淘金”的孩子就蜂拥而上。大家争先抢后地往自己的筐里捡，谁也不怕刚刚从红炉中掏出的煤核儿还热得发烫。冰儿下意识地抬起两只手，那破旧的棉手套已经千疮百孔。
白天是越来越短了，放了学，冰儿马不停蹄地回家撂下书包挎起筐就往化肥厂的烘炉跑，紧赶慢赶还是赶到了天黑。如果不能在天黑前到家，冰儿倒不急着往家赶了，因为就是赶回去也免不了舅妈的一顿数落。而她更盼望的，是哥放学回家发现她还没回来一定会来接她。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哥产生了莫明其妙的依恋。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哥时常为了她的利益会跟二姐和舅妈发生争执吧，天晓得。她还记得那一次在学校里她被同学欺负，哥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那几个坏小子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通。那时哥还没升初中，跟冰儿在一个学校。一天，冰儿下课时在学校的走廊遇见了学校里几个出了名的淘气包子。他们见冰儿穿着打着补丁的破大褂子，棉鞋的后脚跟儿已经张了嘴，就故意偷偷在她的身后踩住她的鞋跟，她一抬脚，只听“嘶拉”一声，把她造了个跟头。等她爬起来一看，鞋底和鞋帮已经分了家。随之而来的是围观的同学们一阵哄笑。冰儿顿时傻了，这可是她惟一的一双棉鞋呀！她顾不得害羞了，愤怒的火焰已经烧红了她的双眼。于是她抡起鞋底照着那个踩她鞋的男孩子就是一耳光。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余几个见同伴吃了亏，一拥而上，对冰儿拳打脚踢。可怜冰儿瘦弱的身子蜷在地上任人殴打。围观的同学越积越多，可谁也不敢拉架。就在冰儿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人抡着大棒子过来把那群坏小子们打散了，帮她解了围，那就是她的表哥。哥也从此出了名，成了学校里声名显赫的人物。冰儿也从此不再被同学们小视。尽管她的穿戴依然破旧而邋遢。
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疼冰儿的人了，冰儿常常感受到来自哥的呵护，冰儿喜欢哥，喜欢哥迷蒙的大眼睛，喜欢哥温存的问候，喜欢哥为了她不顾一切的鲁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冰儿从地上站起来。她知道哥来接她了。她赶忙把筐挎起来，向来人走去。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天都黑透了。”哥嗔怪道。冰儿没吭声。她不想做任何解释。哥把筐挎过去，“快走吧，家里该吃饭了。”“哦。”冰儿淡淡地答。她的心里在说，我是在等你呀，等你来接我呢。她跟着哥的身后急急地向家走去。
下课了，小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戏耍着。冰儿独自一人蹲在墙跟儿，这里即可以避风，又可以晒太阳，是个安静温暖的角落。冰儿常常在课间躲在这里放风。一群女孩子熙熙攘攘地从身边走过，突然，其中一人站下来对大家说：
“哎，这不是王爱民的妹妹吗？”
“是吗？怎么穿得这么烂啊，还这么脏……”
“怎么会呢，跟王爱民一点也不像呢，是不是搞错了？”
冰儿被大家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她惊恐地瞪着大眼睛一动不敢动。她清楚，这些可能是二姐的同学，她更清楚，二姐从不让她在同学面前提起是她的妹妹。为这，冰儿心里不知有多堵得慌，你有什么了不起，尖嘴猴腮的，生生是舅妈的再版，跟乖巧的大姐和温和的哥相比，你就是只呲牙的母狗。人们还在议论着：
“她看起来精神有点毛病，是不是……”
这时，二姐从人缝中挤了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有妹妹，别把我跟这个邋遢鬼扯一块儿。”又冲着冰儿“呸”了一口，转头跑了。冰儿知道自己给二姐丢了脸，回家二姐一定不会轻饶了她。她在心里一百次，不一千次的祈祷二姐今晚被老师体罚回不去家。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发生意外。比如跟人打架时被人打破脑袋，那样，她回家后就不能惦记着整我了。
下午放学了，冰儿最后一个走出学校大门，她把步子放到最慢，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停地往家走。二姐会怎么惩罚我呢？骂我一顿，还是打我一顿？还是让我把她半个月的家务活扛下来？如果是这些冰儿都能承受得住，因为冰儿已经习惯了二姐的各种刁难和惩罚。就怕她又想出了什么损着，让冰儿防不胜防。
再怎么放慢脚步，终要走进那个家的。冰儿不得不推开了家的大门。
“又上哪儿疯去了！都放学半天了，不知道家里活多呀，真是的，越大越不着调了。”舅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我，我做值日……”冰儿因为撒了谎而支支吾吾地。对舅妈的冷脸她已经看惯了，她在意的是蹲在一边的二姐。
二姐正在削土豆皮，她没像往常那样给气头上的舅妈“烧火”，却是连头都没抬，装着没看见似的。这让冰儿松了口气。一个晚上，冰儿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姐的举动，却始终没有猜透二姐想要对自己怎样下手。莫非她今天要放自己一马？对了，昨天冰儿主动把哥给自己的一块香橡皮送给了二姐，那是一个知青老师从大城市带回来的，奖励给考试第一名的哥的。对，准是那块香橡皮起了作用，让二姐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些许的改变，让她不好意思对自己下手了。她真庆幸自己的高明，昨天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呢，否则，这会儿自己不知道得有多倒霉呢。
深夜，冰儿起夜准备去厕所。她像以往那样抹着黑下地穿鞋，二姐是不允许她起夜时开灯的。当她把脚伸进棉鞋的时候，她感觉鞋窠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顿时一阵头皮发乍。
“啊，啊——”
几声凄厉的尖叫把一家人都吓醒了。
灯开了，冰儿光着脚瑟缩地蹲在地上。哥从冰儿的鞋窠里倒出一只七窍流血的死耗子。
“奇怪，死耗子怎么会钻进鞋窠里。”舅舅满腹狐疑地叨咕着。冰儿惊悸地望向二姐。二姐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瞅我干什么，这只死耗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死有余辜。大惊小怪的，扰得一家人半夜三更陪着你闹鬼。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