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县令杜衡最近霉运不断，他是苏州吴县人士，最近江南叛军闹翻了天，他孤身上任，家眷都在老家，不知叛乱有没有牵连到他的家人。
闹乱子的起因是不久前尚书右仆射苏威撰写颁布《五教》，令江南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得熟读遵守。可是江南这个地方自从东晋以来律法就比较宽松，门阀世家的权利实际上比朝廷更有效率。所以《五教》一出，从上到下都不满意，士民抱怨。那些世家担心特权丧失，放出谣言。说大隋朝廷要把江南百姓都迁徙到关内去，于是大伙儿都不干了。婺州人汪文进、越州人高智慧、苏州人沈玄都起兵造反，全部自称天子，设置文物百官。乐安人蔡道人、蒋山人李枝、饶州人吴世华、温州人沈孝彻、泉州人王国庆、杭州人杨宝英、交州人李春也起兵响应，都自称大都督，他们起兵攻陷隋朝州县。原先陈朝的范围之内，几乎都发生了反叛，势力大的有好几万人，小的也有几千人，他们互相声援，抓到隋朝县令后，或者抽出他的肠子，或者割下他的肌肉做叉烧，气愤地发泄说：“叫你这王八蛋让我们读个狗屁《五教》！”
骚乱不止，已经逼近山东境内。朝廷急了眼，封越国公杨素为行军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讨伐。杨素大军驻扎济南府，令济南府以南各州县驻留军户士兵全部在彭城郡合兵，受扬州大总管杨广节制，往扬州府先行集结。
刚刚办完这件大事，济南府下辖各州县筹备行军粮草的谕令又送到了杜衡的跟前。东阿县是个穷县，丰年里百姓的温饱都是个问题，何况朝廷前些年刚对南陈用兵，走就在山东地界刮过几次地皮了。
偏巧屋漏还逢连夜雨，他这边刚刚为凑军粮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大清早天刚擦亮，他和主簿陆明就在北城粮仓盘点余量，衙门里来了个十万火急的信儿，说是有杨素总管辖下的大将军来护儿跑来兴师问罪。他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可得罪不起来护儿这样的行军大将军，火急火燎地赶回衙门。到衙门一看，一个虎背熊腰的红脸将军摘了头盔正站在天井里煽风喝水，满脑袋的汗。杜衡心说怎么是一个人来的，没有随从？
杜衡没穿官服，那将军并不识得他，见有两个人进来，还问：“你们杜县令呢，快喊来快喊来，有急事。”
杜衡说：“来将军，下官就是杜衡，不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来护儿说：“别废话了，我都急得要上吊了，快，拿你的条子，我要去你们县牢里提个人。”
杜衡心想，这来护儿言语虽然粗俗，办事倒还有条理，不越权行事，果然是个将才。问：“将军要提谁？”
来护儿说：“谢映登。”
主簿对监狱的事情比较清楚，插话说：“将军，咱们牢里好像没这个人啊。”
杜衡也没有印象，问：“昨儿个送来没来得及过堂的叫什么？”
主簿说：“那人叫郑四，还是个小孩儿。”
来护儿说：“不可能没有，那人可能是个江洋大盗，你们好好想想。”
“会不会是月初抓到的那个响马？”主簿揣测。
“他叫什么？”来护儿听到响马两个字，眼睛发亮。
“严申存。”
“言身寸，合起来不就是个谢字！”来护儿思路挺敏捷，“快同我去牢房。”
等他们一群人来到牢房，就见牢房院子门口躺着两个兵卒，手被捆着，嘴里还塞着破布。来护儿叫声不好，几步窜了进去，门房里那三个看守还在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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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四眼看着谢科一溜烟地跑出去，伸手打昏了没有防备的守门兵卒，又接下他们的腰带捆将起来，用裹脚布将二人的嘴堵上。这才折回来抱起郑四，说道：“你抓紧我。”
就见谢科一阵助跑，到了墙角，双脚在两处墙面上蹬了一下，郑四感觉像腾云架雾一般，再看人已越过高墙，落在了西衙门之外。不由暗暗咋舌，这功夫也太邪门了。不过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很吃惊了，自从谢科跟大胡子报名自己姓谢名科字映灯后，他就知道中了彩。眼前这位可不是普通人，评书演义里标了名挂了号的，隋唐演义里有他一号，而到了讲述罗成罗通的那些评书里，这位谢映登先生已经出了家，修炼成了仙人。虽然郑四不知道他在真实的历史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过想来也是一位牛人。
出了衙门，谢科仗着身手偷来普通衣衫给自己换上，把原先的囚衣囚裤扔掉。郑四因为第一天进牢房，也没有适合他穿的小孩囚衣，所以还穿着原先的衣服。谢科倒没忘记他，也给他顺了一套少年衣衫，说：“换掉吧，你那衣服都臭了。”两人避开巡夜兵卒，找了个河道下去把手脸洗干净了。谢科问他：“你准备去哪里？”
郑四说：“我无亲无故的，暂时也想不到地方可去。”
谢科说：“我不能带着你，我干的是杀头的买卖，今朝喝酒吃肉，说不准明天又被捉起来。”
“谢大哥，你们在造反吗？”
谢科苦笑：“你小孩子，又懂什么造反不造反的，看你我有缘，告诉你也无妨。我呢，本来是苏州人氏，在河南地界搏下一点名堂。”
郑四说：“我知道，少华山神箭将军。”
“什么将军，我就是个辱没先人的山大王，旧时亲眷可没一个瞧得起我。”
郑四说：“穷在闹事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谢科嘿嘿一笑：“你年纪虽小，懂得却不少啊。我这和穷不穷没有关系，我年少成名，十四岁时中秀才，十八岁熟独兵书，深得靠山王杨林赏识，那时江南同族，哪个不喊我一声‘赛信陵’，后来我父遭奸人陷害，没了做官的心思，在少华山附近结庐隐居，我也就散了功名，伴在左右。哪知奸人歹毒，不想放过我们父子，又令地方官侮我为贼寇，我们没办法，只好顺势落草，招兵买马，对抗官方。那些个虚名，其实多是着落在贪死自保上。”
郑四听他语气，十分郁闷中倒有八分放在不得已对抗官府的行为上，可见这人内心里还是向往功名，热衷官场的。问道：“你离开少华山，不怕官府攻你山寨。”
“只怕他们是有心无力，目下所有府兵都南调平叛了。”
“平叛？平什么叛？”
谢科摸摸郑四的脑袋：“你一个乡下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大乱将至，兵戈无情，你不要往南行，还是朝北方逃吧。”
郑四心说难道大隋朝已经开始乱套了，隋炀帝快完蛋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年月好兆头，不甘心问：“大哥，今年是哪一年？”
“开皇十年。”谢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郑四。
开皇十年，开皇是杨坚的年号，大业是杨广的年号，这一点郑四是不会弄错的，这么说杨广这小子还没爬上皇位。那又何来的叛乱呢？郑四深恨自己历史没学好，要是手头有一份中国通史就牛逼了。不过就算有叛乱，应该也是很快被搞定的那种吧。郑四说：“谢大哥，你是想去参加义军？”
谢科也不瞒他：“是，我是东晋谢安后人，族人大多在江南，被挟裹进义军的谢家子弟不少，我终归是谢家人，族人有难，我怎么能独善其身。”说话间脸泛红潮，即便在夜间也能看得出他心潮起伏，十分激动。
郑四可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他实际年龄比目下的谢科大了一轮有余，谢科隐藏在神色里的渴望，怎么能瞒得过郑四的眼睛。这个谢科，想乘乱获取机会。协助义军，倘若成功，则是开国功臣；倘若失败，他可退回少华山继续当山大王；倘若战事僵持不下，朝廷拖不下去，一般会招安起义军，那谢科也能重回官场。历史上这种例子可太多了。
评书里说谢科在大唐开国的时候无心当官，出家当了道士。恐怕也不见得是实情，既然不贪恋红尘，又何必在出家后还热衷于大唐征伐战场上的俗事。醉心热衷于官道，却又自傲一身本领，往往在官场上都死得很惨。这个谢科，十有八九属于这类人。大隋朝首开科举制度，谢科谢科，名字里都有一个科，这样的人，会心性恬淡？
郑四不想向北逃跑，他是杀人越狱的囚犯，日后肯定会有画影图文的海捕文书，在大隋境内被通缉，不见得比到乱世去闯一闯生存机会大。郑四说：“谢大哥，我想跟着你。”
谢科有点为难，带着这个少年是个累赘，不带着吧，人家帮了他大忙，还一口一声大哥地叫得亲切，实在不好意思回绝。想了想，说：“好吧，你暂时跟着我，等我找到了伴当，一起南下。”拉着郑四的手，上了河岸，钻进小巷子里穿行，这夜月光甚是皎洁，照得四下里像笼罩着一层银色的丝芒。
郑四边走边问：“你还有同伴？那怎么不来劫狱救你？”
谢科说：“你当这个牢房真这么容易出来啊，我月初来的，衙门内外看守的兵卒十倍不止，望楼上还有弓箭手火箭手。要不是三日前府兵全部抽调去济南府，不来一哨人马，根本救不走我。”
郑四说：“你怎么会知道兵卒调走了呢？”
“李头儿这个大嘴巴说的。”谢科在一个墙角蹲在来，察看墙角砖头上画的一个图案。这图案是用砖红色的石头刻画在青砖上面，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玩耍的痕迹，在月光下显得很清晰。
“这是什么？”
“我伴当留下的记号。”
郑四说：“你伴当是谁？”
谢科起身，用脚底在墙上蹭了两下，擦去图案：“他叫王伯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