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卫
二十年来,李楠一直拼搏在餐饮业,说白了就是开饭店。从小饭店到大饭店,现在是大酒店。她家开饭店可有渊源了。她父母就开过饭店。那时她上初中,学校在镇上,饭店也在镇上。
小镇,直溜溜一条街,饭店没两家。李楠记得,父母开的饭店不大,楼上楼下三四间。生意还说得过去,时忙时闲。厨师是不要找的,服务员也不要找。父母就是厨师,就是服务员。李楠放学回家,经常帮着父母洗洗菜,淘淘米,端端盘子上上菜。不忙的时候,在外屋的一个角落里做作业。有时,父母会给她端过一小碟春卷或一小碗鸡汤。春卷真脆,鸡汤真香,幸福感在心中暖暖地荡漾。
除了一些流动食客,经常光顾的是乡里和村里的大小干部。他们闲啊,大把大把的时间要打发啊。李楠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叫杨乡长的人。此公圆头圆脑,笑模笑样,立着一礅,坐着一堆。他喜欢跟母亲开玩笑。母亲端菜过来,他总要喊住母亲,让母亲敬杯酒。一开始,母亲红着脸推辞,坚决不喝。他们就把在厨房忙活的父亲喊来,这怎么能行呢?乡长让你敬酒,你咋不识好歹呢?父亲没真没假地呵斥着。自己端起杯子干了一个,说我认个罚吧,向领导赔罪了。这帮人嚷嚷说不行,老李喝的不算。母亲便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这一口,就算开了口子啦!以后每次他们来,都要母亲喝一口,母亲竟不再推辞,坦然地喝了,不是一口,而是一杯,两杯,三杯,母亲应付自如。桌上气氛热烈,还有人鼓起掌。酒席散了,客人字签得也慷慨大方。往外走时,杨乡长总赖在最后,回过身来,做鬼似地在母亲的屁股上拧一把,母亲也不恼,嘻嘻地笑着。李楠看到了,很生气地唾了一口,母亲才假模假样地躲了躲。杨乡长轻声说,你女儿是个人精,将来动静不会小,不会小呀。
李楠初中没毕业,就离家出走了。这对父亲来说是个秘密,母亲却心知肚明。那天,母亲拿着一沓白条去找杨乡长。父亲却发现还有几张杨乡长的白条落下了,就让李楠赶紧送过去。那时李楠正在做作业,一道数学题算了一半。但她二话没说,放下笔,一溜小跑来到乡政府。杨乡长的办公室没人,一问,有“好心人”指给她杨乡长的宿舍。她就去了,结果就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她把白条往地上一扔,就走了。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车站,奔县城,又从县城奔市里。到了市里,她兜里空空如也,只得到一家小饭店里做服务员。老板很喜欢她,说,你在哪做过吧?这么顺溜。她摇摇头说,我是学生。这一做就是两年。两年后,她跟一个食客相好,出来另开了一个饭店,她就成了老板娘。饭店越开越大,每有熟客,丈夫都要敬酒,每晚都要敬好几圈。她心疼,有时过来帮丈夫挡两杯。丈夫呵斥她,男人的事你就别管了!她就在前台照应照应客人,管管账。两年后,她成了老板。因为她跟丈夫离婚了。丈夫跟一个服务员搅在一起,这怎么能行呢?散了吧,就散了。丈夫很仗义,把饭店留给她。她就成了老板。
因为她是女人,吸引了许多客人来。也因为她是女人,惹了许多是非。最头疼的两件事:敬酒和要账。她学上了喝酒,习惯了与食客们嬉笑嗔骂,食客们也喜欢李楠。入乡随俗呀,既然入了这行就得吆喝这行,适应这行啊。她的酒练出来了。老板出来敬酒,请客的人很有面子。老板酒敬得爽快,请客的人面子更足。遇到好说话的客人,她只需端一杯纯净水晃一圈就可以了。遇到不好说话的客人就混不过去了,倒掉你的矿泉水,众目睽睽之下,满满地倒上一杯酒。重要的领导要一个个敬,有时领导认起真来,要一口闷下一杯。这酒喝得就没数,三下两下就头重脚轻了。
现在吃饭很少有人给现钱了,都是签字,签字是身份。酒喝得很高兴,字签得很潇洒。日积月累,都是上万的账啊。那么大的单位,也不在乎这点钱,可人家就是要你多跑几趟。今个去,领导没在家,签不上字。明个去,财务上的人忙,要排队。就这么拖着你,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把钱给你。她每年都要到超市办些购物卡,夹在账单里一起给人家。有时候,卡是不管用的,需要搭上她这个人,当然,这是个有身份的人,能给她饭店带来大利益的人。她也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时候,她完全理解了母亲的苦处。
李楠是在36岁那年春节,突然想到回家的。她出来混整整20年了,还没有回过家,没跟父母联系过。20年啊,除了次短暂的婚姻,基本上就是她一个人拼过来了。她在市区买了两套房产,她要把父母接过来住。她开着宝马去了那个小镇。市里到这个小镇不过二百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小镇变了,街道变得比以前更开阔了。小镇上的饭店也多了,却没有父母的饭店。原来,父母在她出走之后,就回到村里,再也没开饭店。她的宝马车进了村子。远远地,她看到自家门前的老槐树下,有一张小桌。她上小学时,经常在那里做作业。两个老人相依相偎伏在桌上翻看着什么。她下车走过去。她看到桌上放着她当年的书包、课本、钢笔,她打开作业本,看到那道没有算完的数学题,不由放声大哭。
她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她想好好让他们享享清福,把二十多年没尽的孝道补回来。可是半年后,她被查出得了绝症:肝癌。
跟经常喝酒有关系吗?
或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