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两岁多时,妈妈的肚子又一天天地大起来,像慢慢吹起的皮球,这个皮球在衣服里藏着,越看越明显。大家看着她的衣服慢慢地绷紧,像长了脚似的往上爬,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又怀孕了。
奶奶看到家里的媳妇有了身孕,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当时,胡兰的大娘还没有孩子。奶奶抱孙子的愿望因此变得更加的迫切了。
她每天都要在菩萨面前烧几炷香,求神送子。当时离家五里地的地方有个小庙。这个小庙管着四方人的幸福与安危,方圆几里地的居民把信仰都存放在这个小庙里,庙里当时有个泥巴塑的菩萨,满面慈光。之前胡兰的太公就做过这个庙的庙老。庙老的职责说神圣其实也很简单,每天早上拂扫神台,防止老鼠偷油吃。尽管祖上积下了这样的功德,命运现在还是有意要捉弄一下这个家庭。它让这个家庭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孩。如果说男孩子是一株松树的话,女孩子顶多只是一株柳树,柳枝随风招摇,美丽婀娜,但是这个家庭现在不需要美丽婀娜的东西,他们只想要一根顶梁柱,一个能够延续这个家族的命根子。
奶奶的希望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胡兰的妈妈体质本来就很虚弱,一直就是个病秧子,走路像要靠风吹着走,别人说话声音响亮一些就可能被吓到的那种。这个女人说起来也是生错了地方,她应该生长到大观园里去,哪怕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娇弱一点也不打紧。可是这是寒门小户,身子骨太弱了,简直就是家庭的一个负担。现在加上她又接二连三地生育,在长期的清贫劳累中,身体每况愈下。
尤其是生下妹妹爱兰后,病魔便一天天地缠着这女人不松手。妹妹爱兰出生后,恰好又遇上凶年,地里长出的庄家都黄瘦黄瘦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几乎揭不开锅。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胡兰家借了地主“驴打滚”的三袋高粱,这三袋高粱可是一粒一粒数着吃的。然而吃了没有多久,三袋粮食就吃空了。
就在一家人为这个而愁眉苦脸的时候,尖嘴猴腮的“驴打滚”大老爷却使唤狗腿子逼债来了。
那一天傍晚,胡兰的爹爹和爷爷没钱还债,事先得到消息,于是只好偷偷到隔壁村子里去躲债,只留下胡兰和奶奶在家里照顾病势危重的妈妈。奶奶和胡兰守着这几间破屋子,听着外面的风像狼一样嘶吼着。每一声嘶吼都让她们的心一阵慌乱。她们恨不得狗腿子早些来到,这样心里也不至于一直这么战战巍巍。这时候,只要院门一响,奶奶就心惊胆战,以为催债老爷来了。
病重的妈妈躺在床上。周围的墙黑漆漆的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很快就会降临到这个女人的身体里,然后带她去一个隐蔽环境。
她因为吃不下粗粮好几天汤水未进了。看到儿媳妇日渐病重,奶奶便从一个小罐子里掏出了积攒下来准备换盐、醋的鸡蛋,做了一碗鸡蛋汤。妈妈端起热乎乎的碗,刚送到嘴边,看到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娇小而可怜,就立马把碗筷放下了。
胡兰和爱兰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这汤还是留给她们吃吧。
胡兰妈妈的眼睛迟缓地开启,里面有一道亮光迸射。刺破了屋子里浑浊的空气。懂事的胡兰一个劲地摇头,妈,我们都饱着呢。您病了,要好好养身子,您赶紧趁热喝了吧。奶奶也说,就赶紧喝了吧,她们以后的日子还长。
一碗浓稠的鸡蛋汤,倒映着几张瘦削的面孔。碗在妈妈发颤的手上轻轻晃动,几个人的面孔也被它晃动得乱了。妈妈看着胡兰,良久无言,眼睛里红红的,像有一片湿润的东西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幽暗的屋子忽然被一道白光撕破了。门枢咿呀了一声。这个响声把屋子里的安静全部搅乱了。原来是地主老爷的狗腿子逼债来了。
奶奶也不慌乱。这些年来,对她来说,这样的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她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们,尽管她手上的力气连一根木棒也挥动不起来,但是这不妨碍她把这几个狗腿子击败。
“家里揭不开锅。正好又有人病了。治病的钱也没有。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凑齐了立马给您送去……”没等奶奶说完,狗腿子拿眼睛一瞥,瞅着那碗浓稠的鸡蛋汤说:“穷?这是什么!老子面前装个鸟的蒜!”说着一脚就把碗给踢飞了。
胡兰眼睛立马黑了一下。接着就听到瓷片的碎裂声。定神下来,才看到地上的几片蛋花真的像一片片明亮的花开在地上。
奶奶尽管有些气愤,但依然面上很平静:“大爷呀,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老天赏脸,就吃一粒粮食,一旦让老天不高兴,庄稼人就要饿肚子。再给点时间,等城里的儿子发了月钱,就把三袋粮食给还了,庄稼人说话算数的。”
胡兰憋红了脸。他们除了折磨一下自己,还能怎么样呢?你不可能唾他们一口,狠狠地骂他们几句。连翻一个白眼珠子都有可能遭到一顿毒打,你还能跑过去抽他们两下,踹他们两脚?
这个时候,你的气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从鼻孔里、嘴巴缝里溢,这几个狗腿子穿着一身灰衣服,很猥琐的样子,脸上书写着阴险、恶毒与卑鄙的神态。狗腿子拿眼睛环顾了一下这个家,呸的一声。有一个终于说了一句人话:确实够寒碜的。
他们自己也觉得从这个家庭中确实搜刮不出什么东西来。他们拿这个穷家庭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怅怅然的,很无趣地离开了。
胡兰像一株小树一天天地长大着,长大了就要去遮挡外面的风雨。再不能什么事情都由奶奶来操心了。
妈妈病重时,许多事情都落到了她的肩上。扫地、倒痰盂、洗碗,给妈妈打水盛饭,这一切妈妈都看在眼里。做母亲的当然心痛着。心一旦痛起来,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胡兰看着憔悴的妈妈流泪,自己也在一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眼泪像四注泉水似的默默地淌着。这个家太穷了,就只剩下眼泪了。
病魔纠缠着这个中年女人,让她像一棵断了根的树,一天天地枯槁下去。
她抽搐着,疼痛着。又咳又喘,身体里像有一只捣蛋的兔子,让她始终没法安静下来。
半夜,屋子外凄厉的风声与屋子里的呓语呼应着,胡兰常常被这两种声音扰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知道扰乱她睡眠的并不是屋子外的风声。这些冰冷的风最终会随着冬天的离去而消失的,但妈妈的呓语在她的脑海中始终像一团乱麻。她很害怕。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