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几乎是字斟句酌的说:“很遗憾,我恐怕不能这么说。郑琪儿,她选择的职业跟她表现出来的个性格格不入,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每次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她为什么会选择干警察这一行?另外,郑琪儿平时的表现都是活泼、开朗、热情的,几乎从来没有看到她有过沮丧和不快乐的时候——至少在徐湄死之前没有。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这个社会环境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开心的或者不开心的。我们都会有自然的情绪反应……人会掩饰一些情绪,但是,不可能做得完美无缺。而郑琪儿,她留给我们的印象一直就是那样,我想,没有人看到过她不开心或者不高兴的模样吧?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程启思回想着,确实,直到徐湄死时,郑琪儿都是一副快乐无忧的样子,他还真想不出来她什么时候有别的情绪流露。他犹豫着说:“也许……她只是不愿意把自己不快乐的一面表现出来?……”
“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不快乐表现出来。”钟辰轩说,“但是,这并不是能由得自己控制的。有时候,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就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琪儿本来就是个新进的警员,她的压力是相当大的,而她居然一直都是那么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程启思问:“那么,你认为她的心理问题是什么?严重到她要去找文桓治疗的地步?”
钟辰轩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她深谈过。”他转向田悦,“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发现?”
田悦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份杂志。“我不知道你们看到这个没有。”她翻到一页,递了过来。
程启思扫了两眼,说:“我看到过,不过,这是八卦还是真的?”
钟辰轩把杂志拿了起来。“哦,说肖然本来是设计师周缘的男朋友,后来被郁容抢走了?本来郁容跟肖然就是老朋友,从小的交情,这杂志上也说得太难听了吧。”
程启思敲着桌面,说:“这么看来,周缘这个女人的确有忌恨郁容的理由啊。听郁容说,她抢走了本来是要给周缘的赞助,再加上肖然的事……”
钟辰轩说:“忌恨归忌恨,但也不至于要去杀人吧。何况,死的是徐湄和郑琪儿,郁容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XYZ,现在有了X,有了Y,还差Z呢。说不定,这个‘Z’就是留给郁容的。”
田悦莫名其妙地问:“什么XYZ?”
程启思跟她简单地解释了一遍,田悦一边听,一边点头。“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不过,我记得那个水池旁边一棵树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根断掉的树枝呢?我那时候一直盯着琪儿在看,我明明记得在水面上除了王莲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根本没有树枝飘着。”
钟辰轩说:“这个容易,当时有人全程摄像,去把摄像带再找来看看就知道了。”他责备地看了程启思一眼,“这最基本的事,你居然都没做,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程启思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真当我傻的啊,我早看过了,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钟辰轩说:“如果田悦记得不错,那么这段树枝,一定就是趁当时一片混乱的时候,有人投进水里去的。这可是很冒险的做法啊,虽然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会在琪儿身上,但也不能保证有谁会偶尔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也许当时那人不知道对方是在干什么,但是过后……仔细回想起来,也许就会觉得奇怪了。没拍到,是他运气罢了。不过,在谋杀里,运气确实也是很重要的。”
田悦拿起背包,站了起来。“那我也回去了。”
程启思一呆。“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干什么?我这里有空房间,你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诊所。”
“没事。”田悦说,“我是自己开车来的,很方便。我不回去,表哥会担心的。”
她既然这么说了,程启思也不好再留,把她送到了门口。“你路上小心点,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关上了门,看到钟辰轩正坐在那里发呆。“你怎么了?在想什么?你怎么想,关于刚才田悦说的事?”
“……没什么想法。”钟辰轩说,“我会去找文桓谈谈的。”
他一边说,就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卧室,把程启思一个人搁在客厅里发呆。
这是程启思第三次来到郑琪儿的那幢别墅。让他觉得有点心寒的是,郑琪儿的父亲知道了女儿的死讯,居然连回国都不愿意,只是安排了律师来处理郑琪儿的后事。程启思在电话里询问了一些关于郑琪儿的情况,她的父亲也是一问三不知,看来平时是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女儿。而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那幢别墅是纯欧式的装璜,相当豪华。但很明显,这房子住人的时候非常少。程启思去向物业公司打听过,都说郑琪儿这五年来,几乎很少回来。
程启思问:“那两年之前呢?”
物业公司的经理姓阮,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一脸精明干练的模样。她推了一下眼镜,想了想说:“五年前,她倒差不多是天天回来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很少回来了。物业费她都是一交一年,让我们找了人替她打扫,种花,她隔上两三个月,会回来看一下。”
程启思又问:“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为什么不住这里了?”
阮经理又想了好一会。“我问过她,她说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意思,而且这里比较偏僻,她出门不方便。”
程启思一楞。“一个人?难道五年前她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
这次轮到阮经理吃惊了。“这么大的房子,她一个女孩子住,难道不会害怕?她常常都会邀朋友来,有时候一来就是好几个。不过,她也不怎么开宴会的,也不会弄出什么噪音来,是个很懂得体贴人的女孩子,对谁都很有礼貌。她的朋友来来去去的,男女都有,因为都是开车进出的,所以我也记不得是些什么人了。”
这时候,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把花锄。阮经理一见到他就说:“老齐啊,你昨天怎么没来?生病了?”
老齐哎了一声。“是啊,一把老骨头了。没事,我这就去干活。”
程启思问:“老人家,你是这里的花匠?”
阮经理忙说:“是啊,郑小姐花园里的花,都是老齐打理的。”
程启思心里一动。“郑小姐的那种花……叫紫茉莉对吧?一直都是种的那种花吗?”
老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你是……”
阮经理说:“这位是来调查郑小姐命案的警察,老齐,你知道什么就一定要对他说啊。”
老齐叹了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郑小姐啊,她是个好人。平时对人都很有礼貌,很和气,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闺女。平时她常常给我塞点钱,叫我自己买点东西什么的,唉……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死掉?”
阮经理怕程启思不耐烦,忙说:“老齐,人家程警官在问你话呢。”
程启思笑着说:“没关系,跟郑小姐有关的任何事我都乐意听。”
这话更是大大鼓励了老齐,他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你说那花?其实,以前郑小姐的花园里根本不是种的那种花。以前,郑小姐的花园里砌了一个水池,里面养着的全部都是水仙,各种各样的都有,红水仙,黄水仙,喇叭水仙……郑小姐最喜欢一种叫‘玉玲珑’的水仙,这水仙在这里很难养活,花期也特别短。我为这玉玲珑,可花了不少的心血啊……”老乔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疑惑的表情,“我真不明白,郑小姐那么喜欢水仙的,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会叫我把水仙全部都挖掉?”
“什么?”程启思一怔,“郑小姐叫你把水仙全挖掉?”
阮经理插口说:“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有些好品种的水仙,旁边邻居找她要,她也就给人了。当时我们都很诧异,不过我想,小姑娘种花大概也是一时兴趣,也许想换点新花样吧?”
老齐叹着气说:“这些年轻女孩子的心思,我们反正是不懂的。我就听她的,把花都挖走了。她又找了工人来,把花园里的水池填平了,然后在上面重新铺了厚厚的一层土。”
程启思这才明白,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那幢房子有点不对劲的原因,就是花园整个都高了些,比客厅的露台都还略高了一块出来。原来是因为填厚了的原因,这就能够解释了。
“然后,她就要你全部种上那种紫茉莉?”程启思问。
老齐点了点头。“花都是郑小姐自己找人买来的,这花我们这里没有,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运来的。反正,有钱就好办事呗。我就帮她种上了,后来,她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挖了起来,然后又重种,这样挖来种去了好几次……唉,现在想帮她再种种花也不行了……”
程启思之前跟郑琪儿的律师见过一面。律师叫温梧,一副典型的律师样,衣冠楚楚,打扮仪态无可挑剔。程启思问过他郑琪儿有没有立遗嘱,温梧告诉他,郑琪儿既没立过遗嘱,也没有结婚,所以她的遗产应该是由她最近的亲属即父亲来接收。不过,郑琪儿的父亲已经对他说了,让他代理把郑琪儿在国内的财产全部处理掉,捐给慈善机构。温梧正在接洽出售这幢别墅的事宜,所以程启思想趁卖出去之前,再来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谢过了阮经理跟老齐,走回到了别墅。他站在客厅的露台上,那种别扭的感觉更明确了。花园居然比客厅还高出二十公分左右,程启思实在觉得很是不可理解。就算是不喜欢水仙不喜欢原来的水池了,可以直接把水池的砖块敲掉,根本没有必要在水池的基础上再加那么厚的土,搞得整个花园不伦不类。
他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四周渐渐暗了下来。程启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他犹豫了片刻,拿出手机来拨了一个号。
过了半个小时,温梧赶过来了。他一下车,就冲着程启思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房子是要卖的,你这时候想把花园挖开?”
“反正卖掉也是给慈善机构的,少卖了多少我补给你。”程启思说,“我也不是吃饱了没事在这里玩,我想把花园挖开是有原因的。”他对着温梧招了招手,“你走过来,走到我站的这个地方来。”
温梧狐疑地走上了露台,他也奇怪地“啊”了一声。“这花园……这花园怎么比客厅的地板还要高?”
“听这里的花匠和物业公司说,原本花园是很正常的,但是两年前,琪儿让人把水池填平了,又把泥添高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别扭的样子。”程启思说,“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很不顺眼?”
“……确实。”温梧注视着程启思,他的眼神是精明而锐利的。“你在想什么?你认为……难道你认为这下面埋着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理由。”程启思回答。
温梧在露台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好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来挖。不过,如果什么都挖不出来怎么办?你真愿意赔我损失?”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我倒是宁愿赔你损失,也不希望看到这下面真埋着什么东西。”
工人们彻夜开工挖开花园里的泥土,虽然有点吵,但好在这里是别墅区,别墅之间都隔得相当远,也不会怎么吵着人。物业公司知道是警方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干涉。
温梧从酒架里找出了一瓶没开过的酒,给程启思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大概会挖到天亮,我们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程启思喝了一口,是一种爱尔兰威士忌,有很浓的奶油香味,不合胃口,但他口渴了,权当作是饮料解渴。“你对郑琪儿了解多少?”
“……很少。”温梧也喝了一口酒。“我是她的律师,但是她很少有什么事务让我办。她母亲留给她一笔很大的遗产,早已拨给她了。她过生日或者偶尔有什么社交活动,如果少个伴,我会陪她。不过,这一次她生日的时候,我正好在外地办事,没能赶上。我还给她带了礼物……没想到,竟然交不到她手上了。”
“我知道,她生日那天,我听到你给她打电话说你不能来了。”程启思又大大了喝了一口酒。“那么她的过去呢?”
“过去?”温梧仰起头想了一会,“她在四年前,莫名其妙地跑去考了警察学校,还找我托了些关系,把她弄进去。我当时非常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有表示过她会对当警察有兴趣。不过,她既然坚持,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而她表现也很出色……她毕业的时候,我又帮她想了些办法,让她进了你们那个部门。”
程启思没有说话,他在心里过滤着温梧提供的这些信息。“平时送给琪儿的那些花里面,大概也少不了你的了?”
温梧笑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发着光。“如果能跟琪儿结婚,我能够少奋斗很多年了。这又有哪里不好呢?”
“对啊,你可是个年轻有为的名律师啊。”程启思揶揄了一句。他又问,“那你认不认识徐湄和郁容?”
“认识,点头之交,不熟。”温梧回答。这时,花园那边传来了一阵惊呼声,一个工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看……”
程启思丢开酒杯,奔了过去。花园的泥土多半都被翻了起来,堆在一边,看得到一个废弃了的水池。水池里的泥土也全部被挖了出来,赫然有一具已经成了白骨的尸体躺在水池底部!
“我的天。”温梧站在程启思身后,喃喃地说,“这具尸体在这里肯定已经有好几年了,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
程启思蹲下了身,伸手轻轻拂去骨架上的泥土。“这是具女尸。我马上叫人来,把尸体送去检验。”他回头望着温梧,“你知道这具尸体可能是谁吗?”
温梧脸上又是茫然又是迷惑。“琪儿的朋友不太多,也就郁容,徐湄和肖然这几个算是铁杆的朋友。可是,他们都……”
程启思接过了他的话头。“他们都活着,是吗?就算徐湄死了,但也是最近才死的,而这尸体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显然是好几年的尸体了。”
“没错。”温梧疑惑地摇着头,“我实在对这具尸体毫无头绪。”
“但是琪儿是知道的,尸体就是被她埋在这里的。”程启思冷冷地说,“遗憾的是,我现在已经没办法问琪儿,这是怎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