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跟她们一起长大的,你难道就不伤心么?”肖然盯着郁容的脸,在阳光下,郁容的脸光洁而细致,看不出她有流过泪或者忧伤的表情。“你看起来还真是容光焕发,郁容。”
“你放心,警察来问话的时候,我会给自己画上黑眼圈的。”郁容整理着那束白色的铃兰,“我如果这样子去见他们,那不是等于告诉他们,我对琪儿的死完全不感到难过?警察又不是傻子,他们马上就会怀疑我的。”
肖然微笑着,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凝视着郁容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你也放心,他们不会找到什么的。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只有你,我,还有死去的徐湄和琪儿知道。”
郁容笑着,却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下去。“关于这次秀上发生的意外,媒体方面怎么说?”
肖然说:“当然是竭尽所能地加以渲染,你为此也大大地火了一把,郁容。”
郁容一笑。“你不是一样吗?你拍的照片,大概在所有的杂志和报纸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吧?”她朝肖然伸出了一只手,“给我一支烟。”
肖然打开烟盒给了她一支烟,然后把火机凑到了她唇边。郁容把烟点着了,吐出了一串串烟圈,看着它们在空气里消失,半天没有说话。
肖然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这里?回工作室不好么?”
“我在短短的时间里痛失了两位好友,我这时候怎么可能有心情回去工作?”郁容幽幽地说,“我现在自然是应该呆在这个空气很好,环境也很好的大花圃里,等到过一段时间,心情回复了再回去啊。”
肖然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了不远处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他转过头望了一眼。“是警车,大约警察来找你了。我还是先走的好。”
“你走什么?”郁容把烟掐灭了,“你的车就停在外面,他们如果看到了,岂不更显得你做贼心虚?你来看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回身往花棚的方向走去,“走吧,我们就在那里接待他们吧。早也要来,晚也要来,还不如一起来了痛快。哦对了,亏你提醒了,我看我还是上楼去补个妆的好。”
程启思和君兰已经等在了花棚里。钟辰轩没有来,他正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其中包括厚厚一叠的时尚杂志。他只是要求程启思把问话的过程录一次音,程启思同意了。
“启思,你好。”郁容走了进来,肖然跟在她身旁。她看了一眼放在君兰和程启思面前的咖啡杯,就说:“我去帮你们换一碗吧,这茶不好。”
“不不,不用了。”程启思忙说,“我本来就不怎么懂茶,喝来也都是差不多的。”
郁容却坚持说:“好茶跟普通的茶,怎么都是不同的。我最近弄来了一些很不错的茶,我去叫人弄,你们等我一下。”
她走了出去,肖然坐了下来,笑着说:“郁容是个客气的人,她既然要客气,你们就让她客气吧。她的好茶,我平时也轻易尝不到的。”
他拿出烟盒,询问地望着程启思。程启思摇了摇头,肖然就给自己点了一支。“启思……琪儿和徐湄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程启思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今天才得到通知,允许我来查这个案子的。惯例上我们是必须回避的,不过,我实在是没办法对琪儿的事这么不管不顾的。”
他伸手去端咖啡杯,肖然把糖罐给他递了过来。程启思说:“我不用加糖。”
肖然便给君兰的杯子加了三块糖,君兰朝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她低下头,用小勺搅动着咖啡。肖然说:“那天你们都在场啊,我是指——琪儿生日宴会那天……”他的神情更黯然了,“好好的一次生日宴会,怎么会变成那样?……”
程启思说:“我正想问你,你那瓶红酒,是什么时候送给琪儿的?”
肖然想了一会。“是在我一个月前回国的时候。那天我不是说过吗,那是我在法国的一次拍卖会上拍下来的,于是就带回来送给琪儿了,她跟郁容不一样。郁容喜欢茶——当然也是因为她对酒精过敏——但琪儿很喜欢红酒。她特意留在了生日宴会上开这瓶酒……”他倒在了藤椅上,蒙住了脸,声音从指缝间模糊地传了出来,“我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程启思问:“那瓶酒直到宴会的时候,都没有打开过?”他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不过,还是不得不问一下。
果然,肖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之前肯定是不会开的。琪儿也是当场打开的,大家都看见了啊。”他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怀疑酒里面有毒?这,不可能吧,我们人人喝了那酒,但是只有徐湄她……”
“有一个人没有喝酒。”君兰开了口,她的声音温柔而动人,“就是郁容。她酒精过敏,所以,琪儿给她倒的是果汁。”
肖然一怔,随后脸上微微泛起了怒意。“你在暗示什么?我说过了,那酒是在餐桌上打开的,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喝了。郁容有没有喝,那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程启思心里浮上了一个想法,但这时他并没有时间去过多的思索。“君兰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职责所在,该问的都必须得问,你也得谅解一下。难道你不想早日抓到杀害徐湄和琪儿的凶手吗?”
肖然低下了头。“……我明白了。对了,我能不能问一下,琪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真的是被毒蛇咬死的?”
程启思和君兰对视了一眼。君兰回答:“对,初步的检验结果是这样。”她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是一种很毒的毒蛇,也许是眼镜蛇,或者是竹叶青之类的。否则,毒性不会发作得这么快。”
肖然挥了挥手,有点激动地说:“可是,我们之后把水抽干了,也根本没有看到蛇的影子!”
程启思说:“我也看到了,那水池的水是活水,有通道通到别的地方。蛇大概已经顺着通道溜走了,不会乖乖地呆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捉的。”他叹了一口气,对君兰说,“等会我们再去案发的现场看一下。”
肖然说:“之前也有警察来看过了,他们说是有一朵王莲的莲叶承重能力比较差,所以一下子就断了,琪儿才会摔下去。”
程启思疑惑地问:“你们既然都知道琪儿不会游泳,为什么还要她来表演这场秀?就不怕对她造成生命威胁吗?”
肖然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也看到了,那水池其实并不深,琪儿是吓慌了才会在里面乱扑腾,其实连两米都不到。我们事前当然也排练过好几次,都没有出过问题,我们想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这时候,郁容端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里面放着四杯茶。肖然勉强地笑:“嗳哟,今天我也是跟着沾光了。”
郁容把茶放在程启思和君兰的面前,又递了一杯给肖然。她啜了一口茶,对程启思说:“你有什么尽管问。”
程启思也喝了一口茶,他对茶懂得不太多,但留在口齿间那股奇特的香味让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下。打量了几眼郁容,她还是穿了一袭旗袍,只不过是黑色的,披了件白色的披肩,头发披了下来,不像平时那样梳得整整齐齐。眼眶微红,没有化浓妆,只抹了一点淡淡的唇膏。
“两次我都在现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也是都看到了的。所以你要问我想问什么,我还真想不出来。”程启思说,“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郁容想了半天,说,“我当时一直在忙着督促模特儿换装和化妆,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别的事。就连接待客人的事都是琪儿在帮我做……我完全没有留意别的。不过,那件被剪破的衣服算是特别的事吗?”
程启思问:“衣服在哪里?”
郁容说:“还在我这里。上次来问话的警官并不知道这件衣服的事,我也忘了告诉他。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跟琪儿的事有什么联系没有。”她走到花棚一侧的一个漆工艺的五斗柜旁,把一个用透明的塑料袋子拿了出来,“我那天也急急慌慌的,就放在这里了。”
君兰接过了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衣服拿了出来。程启思说:“不用那么小心,那天那个环境,不知道多少个人碰过这件衣服,不可能还有什么证据留下了。”
君兰把那件衣服摊开了。这也是一袭纯白的长裙,只是质地很厚实下坠,程启思还记得那天郑琪儿穿过的白纱裙,是飘逸而清雅的。而这袭长裙虽然是纯白色,但它的设计给人一种极端华丽繁复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长裙下摆密密地镶着细小的珍珠的缘故。君兰赞叹了一句:“好美的衣服。”紧接着又叹了口气,“真可惜,怎么会被剪成这样?”
郁容也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件衣服还是我亲手做的。”她的手在柔软厚实的长裙上抚过,“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大吃了一惊,又急又气。主秀的衣服,根本没有备用的。”
程启思问:“你本来把这衣服放在哪里的?”
郁容说:“你还记得吧,那天在花棚的后面,还另外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用布围着。那就是后台,这套衣服跟别的衣服一样,都是挂在架子上的。我亲自去拿,拿到手一看,就发现已经被剪得支离破碎了。”
“把这件衣服给我好吗?我想拿回去再检查一下。”程启思说。郁容点了点头:“你拿去吧,现在这样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她沉默了一会,又说:“我真不明白,那天琪儿在地上画出来的那个Z,究竟是什么意思。”
程启思也为此头痛了很久了。郑琪儿最后的眼神是清醒的,她分明是急切地想表达什么。可是,一个Z,实在是让程启思不知所措。想请教钟辰轩,但钟辰轩对他爱搭不理的,程启思也只得把话又吞了回去。
“肖然,你那天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程启思又转向了肖然。肖然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我想没有。我那天一直在忙着拍照,还帮着琪儿去接待客人,应付媒体。我忙得团团转,没有什么东西引起我注意的。”
程启思有点失望,这时候,君兰问了一句:“那天来的客人,有没有跟郁小姐有过节的?”
郁容楞了楞。“什么意思?”
君兰微笑。“我觉得,剪坏那件衣服的人,未必是跟琪儿的死有关。很可能,是有人对郁小姐你心怀不满,才做出那样的事。”
肖然望了望郁容,郁容蹙起了眉头。“这个……有还是有的吧,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还是有很多不太见得人的地方的。”她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瞒你们,像这次秀,是有人赞助我的,为此,我的一个同行倒是很恨我。”
“哦?”程启思坐直了,“是谁?”
郁容说:“说了你也未免认识,而且我想她也不会来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吧。何况我也并没有请她来。”
程启思坚持地说:“你告诉我她是谁,任何一条线索我们都不能放过。”
郁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她叫周缘,也是服装设计师。以前我们关系还过得去,后来因为一件事,弄得水火不容的。其实,我也并不太在乎赞助,实在不行,我自己拿钱出来也还可以。徐湄这人太好胜,她非要把这笔赞助从周缘那里抢过来,所以她亲自出马。她也真厉害,本来都是跟周缘快拍板了的事,硬是被她给弄了过来。唉,她也是为了帮我……我特意花了大半年做了主秀的那款礼服,就是完全比照她的身材做的。她喜欢得不得了,说等秀完了送给她作纪念,我当时还说,本来就是做给你的,给别人也穿不了啊……”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啜泣了起来。
肖然递了两张纸巾给她,郁容一面拭泪,一面说:“徐湄是个很热爱生命的人,她比起我要有活力多了。琪儿也是,她一向最爱笑最爱跳的……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两个死了,而我还活着?……”
肖然安慰地说:“你别想那么多了。发生那样的事,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他叹气,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番话也太苍白无力了。
君兰问:“能不能给我们看看做给徐湄的那款衣服?”
郁容抬起了头。“哦,好的。不过,因为这次秀我并没有打算让这衣服出场,所以并没有带过来,留在工作室了。你们如果愿意,改天约个时间过来看好吗?”她黯然一笑,“这件衣服,本来就是做给徐湄的,我打算留给她作纪念。”
“好。”程启思看她哭成这样,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把茶一口喝完,站起了身。“我们先走了,如果你想起了什么,随时打电话给我。”他又望向了肖然,“你最好……好好照顾郁容。”
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特别的调子,让肖然皱起了眉。肖然对郁容说:“我送他们出去。”
郁容点了点头。肖然把他们送到花圃的门口,终于忍不住问:“你要我好好照顾郁容,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程启思说,“到目前为止,还完全看不出凶手的动机。她们三个人是从小的玩伴,非常亲密,现在已经死了两个。如果可能的话,你尽可能地多陪陪郁容,不要让她遇到危险。”
肖然点头。“我知道。”
程启思环视着偌大的花圃。“要照料这么大个花圃,需要花不少人力物力吧?”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郁容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听说,她的父亲是位收藏家?”
肖然笑了。“是啊,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伯父他生前也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品品茶,看看他的古董。他很少出来的,最多也只是在花圃里散散步而已。”
程启思也笑。“真是神仙生活,我们都指望不来的。”他拉开车门,让君兰上车,“我们先走了,你如果有什么发现也马上告诉我。”
“那是一定。”肖然朝他们挥了挥手,望着他们的车子远去,才慢腾腾地走回到了花棚里。
郁容还坐在原处,手里端着那杯茶。“他们走了?”
“走了。”肖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去搂她的腰,“看来他们也是毫无头绪,没什么好担心的。对了,那件衣服不是在这里吗,你为什么要说在工作室?”
郁容点了一根烟。“你忘了?那件衣服……”
肖然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对啊,我真是忘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郁容笑了笑。“我自有办法,你就不用操心了。”她又含着笑瞟了肖然一眼,“你是什么时候把那套礼服给剪碎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肖然一呆。“你说什么?那套礼服难道不是你剪碎的?”
郁容正在抖烟灰,听了这话,手一颤。“你又在说什么?我一直以为‘百合’那套礼服是你剪碎的啊。”
“我们不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么?我也是按照我们商量的方法做的啊。”肖然吃惊地说,“我还在奇怪呢,你怎么突然想着把衣服给剪碎,而不是按我们事先说好的那么做?”
郁容手里的烟掉到了地上。“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去拿衣服的时候就发现已经被剪碎了,我还在想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的。后来我也没有时间来问你……真的不是你?”
肖然跺了跺脚。“真的不是,我怎么会不跟你商量就去呢?何况,我那天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跑到后台去?后台那么多人,我怎么下手?”
“说得也是。”郁容沉吟地说,“那就真是奇怪了。不是你,不是我,那还会是谁?”
肖然的眉头也锁了起来。“不会真是周缘吧?”
郁容白了他一眼。“那是我临时编出来转移他们视线的。我又没请周缘。”
“那可不一定。”肖然说,“这花圃这么大,来的人又多,要有人偷偷溜进来了,这么闹腾腾的,又有谁会注意到了?”
郁容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如果被人看到了,她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她可以花点钱让别人来做啊。”肖然说,“她根本用不着自己来的。她上次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你又不是没见到。”
郁容拂了拂垂到面前的头发,对着肖然笑了一笑,这一笑却笑得很是妩媚。“算了,我们先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到屋子里去吧……我们好久没有单独聚在一起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