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
一九二五年暑假,我住在常德我母亲学校的时候,有一天,听见大门咣咣的响,我与母亲同去开门。我们都不得不诧异地注视着站在门外的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我母亲诧异这是从哪里来的访问者;我也诧异这个我在北京刚刚只见过两三次面、萍水相逢、印象不深的人,为什么远道来访。但使我们更诧异的是这个少年竟是孑然一身,除一套换洗裤褂外便什么也没有,而且连他坐来的人力车钱也是我们代付的。
在这所作为校舍的空寂的庙宇里,原来只响着我母亲的读书声,她每天按时读古书、写字,孜孜不倦地啃着几本刚买来的唯物辩证法的书籍;还有我的单调的、不熟练的琵琶声。当时五卅运动所激起的爱国情绪还笼罩着我母亲的整个身心,她高谈阔论,叹古伤今,向我们讲述着她几十年的生活经历,痛斥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毒害。我呢,好像一个战败的勇士,归林的倦鸟,我用极复杂的心情反刍着近几年来自己所遇到的人和事,以及我曾有的向旧社会的出击,与颓丧的感怀。在母亲面前,我是惭愧的,只觉得辜负了她对我的希望和信任。我极想重鼓双翅,飞越万水千山。可是,哪里是我向往之处?哪里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哪里将成为我一生的归宿?我身虽然回到家了,回到母亲的身边了,但一颗心呵,仍彷徨于高山峡谷之间,奔腾在汹涌的大海与温柔的湖水之间。古琴一曲,《梅花三弄》、《十面埋伏》都诉不出我的抑郁忧伤。而也频却像一只漂流的小船停靠在风和曰丽的小港。他一天到晚,似乎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无所要求,心满意足,像占有了整个世界一样那末快乐。过去,他很少知道我母亲所经历的身世,对我们家庭所处的社会也是陌生的,对我过去在上海的朋友们更是没有接触过。他津津有味地听着,后来曾摄取其中的某些片断写过小说。但他最熟悉的是一个漂泊者的生活,饥饿寒冷,孤单寂寞,冷淡的人世,和求生的奋斗。但他很少喋喋饶舌,他常常痴痴呆坐,咬着手指,然后写下几首悲愤的、惆怅的诗篇。只有从他的诗里面才能理解他为人世困苦、冷酷和缺少天伦之乐、缺少友谊而感到刺痛,并从而铸成了一颗坚强的心。他虽然在我们这里,在这所空廓的庙堂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但他的心仍然沉沦在长久的漂泊生活中,不过,他似乎又并不以为意。
这年秋天,我们住在北京西山碧云寺下一个村子里的时候,他对我说,多少年没有穿过新棉衣了,在这寒冷的北方,如果有一件新棉衣该是多么暖和呵!我们计算了一下手里的钱,买了两段布、两斤棉花。我自己动手,替他缝了一件棉袍,他实在喜欢。可是,棉袍缝好后一穿,小了,穿是可以勉强穿,只是有点像女人的旗袍。怎么办呢?再另缝一件,是不可能了。我的懊丧不用说了。可是,他想出主意来了,把这件新的送到当铺当了,换几个钱买点新棉花,塞到他身上穿着的、一件刚从当铺里取出来的旧夹袍中就可以了,还算一件新棉衣。至于夹袍,到了明年春天再说吧。于是我们便只得又花车钱进城,把花七元钱制的新布新棉花和我的缝工一共当了四元钱,买了一元钱棉花,再花车钱回到城外碧云寺,仍由我拆洗缝补。他很满意地穿上了,还说只要棉花是新的,就很暖和了。
他没有几个朋友,因为我对他的朋友们要求太高,常在他面前吐露我的偏激,因此他们来往逐渐少了。可是他从来也没有说朋友们的一句坏话或讽刺话。我现在搜寻记忆,也想不出他说过任何朋友、或作过朋友、或当做朋友来往过的人的一句不好听的话。有一次来了一个法政学院的他过去在大沽口海军学校的同学。这个人穿着华丝葛面子的皮袍,里边是一副雪白的几道弯羊皮统子,是一个阔少爷。他冒着北风光临我们的茅庐,实在该是蓬荜生辉。可是我们无法招待,因为只剩一元钱,准备第二天进城找曹孟君、左恭或是别的人借钱用的。但也频却欢天喜地,很慷慨地把这一元钱全部为他的朋友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客人舒服地睡了一夜,早起还吃了莲子粥(是他点名要吃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坐车走了。我们在他走后,踽踽步行进城。也频兴致冲冲,好像走这四十里路是应该的,是十分快乐的事。
他的确喜欢进当铺,说他喜欢,或许是委屈了他。他没有钱,但花钱却很大方,把我母亲替我缝的一件绸棉袍也拿去当了。我母亲再三对我说过:“从你父亲死后,几乎没有给你做件好衣服,就这一件,也很不容易,你爱惜着穿吧。”但我只穿了几次,就给送进了当铺。我母亲的一个好朋友,特别买了两套银质的餐具送我,也频高兴地接受了。他不是为了摆设,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因为它值钱,是当铺老板欢喜的物件。果然没有几天,它们就存放在当铺里了。一个穷人是很少能从当铺里赎回衣物的。过半年(半年就死当)不取,就完全归当铺老板了。不过平时只要有了稿费,也频总是舍得为我买最好的衣料、果品、稿纸和笔的。
也频虽然不喜欢谈他的家事,但从他的诗、小说里都能感到他是非常留恋他的童年生活的。他对他的母亲和那个当兵的弟弟是非常怀念的。他的一个弟弟为生活所迫,很年轻就当兵了,在陈炯明的部队,为军阀内战而当了炮灰。
一九二八年我们住在杭州西湖,一天,在岳坟附近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长得很俊秀。也频就同我谈到他的小弟弟,想把他带在身边,我们自己把生活开支更紧缩一些,负担他的生活和教育。我也是失去过弟弟的人,自然赞同。也频便写信回家了。不久,他的第四个弟弟,十五六岁的样子,突然来到杭州我们的住处。原来也频的母亲已经带着她的两个小儿子到了上海。他们对也频抱着太大的希望,说也频在大地方出了书(是出版了一册薄薄的剧本),每月收入二百元钱,他们不再回老家了,要跟着当老太太和小少爷了。他这个赶到杭州的弟弟,也向也频开口,希望给他买一辆自行车上学。那时自行车很少,我们自己思想上从来没有过这些物件的影子。我们不得不放弃在杭州写作的计划,要马上赶回上海,安顿他母亲和弟弟。从传统的家庭关系来说,也频在家是长子,应该赡养他的母亲和弟弟们。可是当时两个穷作家,自己每月最低的生活费都不能稳定的时候,怎么能承担这突如其来的重负?幸好,《阿毛姑娘》六七十元的稿费刚刚寄到,我们便连夜退了租房,赶回上海。他母亲看到我们经济上实在拮据,又舍不得小儿子同我们一道过飘零的苦日子,便要也频每月寄她三十元,后来商量减到二十元,她便带儿子回老家。这样我们张罗开销了旅馆费、买了船票等等,母子三人才掉头走了。他们走后,我们找到一间八元钱一个月的亭子间,安下身来。每月二十元的诺言,三个月以后,再无法继续,就停止了。也频从此也就不敢再发善心扶养他的小弟弟了。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后不久,我给在福州的也频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让他的小儿子拿我的信到南京找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到陕北来。我是向周恩来同志请示过,而且被批准了的。那个时候,敌寇入侵,抗日军兴,局势动荡,陕北更加艰苦,如果没有抗日、革命的要求是很难骤下决心的。我自然又是枉自热心了一场。
也频一生都在贫困中度过。一九三一年他被捕时,穿的是朋友借给他的一件袍子。他牺牲以后,我在家清检遗物,只有两纸当票,两套换洗的衬衣裤都早送到龙华监狱去了。我同他共同生活的几年中,我没见过他为钱、为缺衣少食、为个人前途而皱过眉,担过心,或郁郁不乐。他总是不倦地读书、作诗、写文。
出版编辑工作
上海的房东不像北京的公寓老板,在北京时也频因为交不出房租,被老板留着为他的儿子补习功课。在碧云寺居住时,房东看见我们在很冷的时候,整天在外边晒太阳,只到晚上才生一次火炉,又看见我们天天只吃菠菜面条,便自动告诉我们房租还可以欠着。而在上海呢,房东就不那末客气了。到日子交不出房租,你就得看面孔,听冷言碎语,过三五天还没有交,房东就逼上门来,一个月再交不出来,就得赶你,还得扣家具,倘若家具也是租来的,那就扣箱子、铺盖。这时我们虽然已经有了一间亭子间,可是曰月还是不饶人。正好彭学沛在上海的《中央日报》当主编,是“现代评论”派,沈从文认识他,由沈从文推荐胡也频去编副刊。也频当时不完全了解报纸情况,只以为是“现代评论”派,而且一九二六年、一九二七年我们困处北京时,北京的《京报》已停刊(或迁走),只剩《晨报》与《现代评论》,间或可以对滞留北京的作家们有点周济,零零星星给点稿费糊口。那时胡也频每月可以有三五元、七八元的稿费收入,以贴补我母亲每月寄我二十元生活费的不足。胡也频不属于“现代评论”派,但因沈从文的关系,便答应到《中央日报》去当副刊编辑,编了两二个月的《红与黑》副刊。每月大致可以拿七八十元的编辑费和稿费。以我们一向的生活水平,这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优遇。但不久,我们逐渐懂得要从政治上看问题,处理问题,这个副刊是不应继续编下去的(虽然副刊的日常编辑工作,彭学沛从不参与意见)。这样,也频便辞掉了这待遇优厚的工作。那时我们倚文为生,卖稿不易,收支不平衡,更不稳定。而我母亲在大革命后又失业,三个学校的事,县当局都不要她插手了。她没有了收入,寄住在朋友的屋里,每月靠朋友分点房租给她,她不能再接济我们了。于是我们也想模仿当时上海的小出版社,自己搞出版工作。小本生意,只图维持生活,兼能出点好书。这时正好也频父亲来上海,答应设法帮我们转借一千元,每月三分利。我对办出版社,虽认为是好事,可是不赞成借钱举债。我小时在家,母亲就再三告诫过,无论怎样穷也不要借债,我父亲就是借了债,死后我母亲受逼不过,只得变卖全部家产还债。我母亲自己总是省吃俭用,从不借债,一生贫困,却不曾为人所迫。但也频不以为然,他满有把握。沈从文也支持他,也还有朋友赞成。于是“红黑出版社”和《红黑》月刊都办起来了。我们拿借来的钱在萨坡赛路二百。四号租了一栋三层楼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今年我路过上海时去看,房子依旧,只是街名改为淡水路,门牌号码也改了。那时,楼下做出版处,雇用了一个干事秘书之类的人,用了一两个月,他大约看出这个出版社的前途渺茫,就辞职不干了。我和也频,后来加上我母亲住在二楼,沈从文和他妹妹岳萌住三楼,有一个时期他母亲来了,也住在三楼,沈从文的哥哥和弟弟也短时住过。我们两家人各自起火做饭。这就是一九三三年我被国民党绑架,社会上传说我死了之后,在《记丁玲》一书中所说的三个人“同住”。这本书我一直没有机会读到。直到去年由一位在我国教书的日本专家送我两本,我才得以读到。他告诉我这本书已在香港重版,是现今欧洲、美国、日本研究丁玲的最重要的资料,他并提出了许多疑问.上述所谓“同住”,就是问题之一。国内外来信询问的也频不乏人。我只得在这里附带说明一下,也是对好心的读者的一个答复。我们在萨坡赛路没有住到一年,沈从文搬去吴淞中国公学,我们也搬了家,出版社就关门了。
“红黑出版社”存在的半年多里,出版过六七期月刊,七八本书。沈从文和我都做了一些工作,但所有事务,主要是也频一个人承担。如跑印刷厂、校对、同书局商谈代销、收款等等,都是他做。也频没有读书人的秀才架子,和工人谈工作,和商人谈生意,他都无所谓,无所怕。要动手帮忙,就卷起袖子干。他曾是一个金铺学徒,有劳动人民的气质。他不像有些绅士或准绅士,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把世界全看扁了,卖弄着说点有趣的话,把才能全表现在编纂故事上,甚至不惜造点小谣,以假乱真,或者张冠李戴,似是而非,哗众取宠。
出版社关门后,剩下的事便是还债,沈从文给了三百来元,也频把在山东教书的工资拿了出来,还缺三百五十元,最后由我向母亲要了来,才把本利一并还清。
一九八0年十月